小阿姨失蹤了。
完全不見蹤影,報警也毫無下文,簡直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妳知道妳媽媽去哪裡了嗎?」小阿姨出門超過一個星期沒有回來時,我問過表妹。
我的表妹還很小,明年才要上幼稚園的年紀。她長得很可愛,但不太常笑、也不愛說話,總是面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人;是那種明明沒有做錯事,卻會被親戚私底下批評「不討喜」的孩子。
家裡除了小阿姨,我是她少數願意親近甚至說話的對象。
對於我的問題,表妹點點頭。
「妳能帶我去找她嗎?」我說。
表妹搖搖頭。
「為什麼?」我問。
「太遠了。」表妹說。
「她去了哪裡?」我追問。
「爸爸那裡。」表妹回答。
然後我們就沉默了。
表妹說的話令我無法不聯想到,或許她的爸爸已經死了,而如今小阿姨決定追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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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表妹的爸爸,我從親戚那裏聽說,幾年前小阿姨為了那個男人離家出走,說得直接一點就是私奔。
我們家是保守的大家族,據說這件事當時鬧得非常轟動。
「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家族餐會的時候,我問我姨婆。
「誰知道,根本連露臉都沒有,她一個字也不肯提。或許是哪家的有婦之夫吧,才會難以啟齒……現在帶著你表妹又回來了,大概是被拋棄了吧。」姨婆那時喝了點酒,語氣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
附近的親戚紛紛附和。
聚餐那天表妹發燒了,小阿姨留在家裡照顧她。
她對這些流言蜚語一無所聞,但我想,她或許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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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姨毫無預警回來那天,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手上牽著我們從沒見過也從未聽說的表妹;我媽什麼都沒問,只是轉頭叫我收拾作為冬衣倉庫的客房。
除了道謝和「打擾了」,小阿姨什麼都沒說。
作為晚輩的我當然更不好意思多問。
更何況在小阿姨失蹤之前,我也只見過她幾次面。
始終像謎團一樣的小阿姨,說實話我有點怕她,即使她只是個纖瘦而沉默的女人,而且看起來和我媽很親。
不過我和表妹相處得不錯,而且現在是暑假,我有不少時間可以陪她玩。
表妹有點怕生,尤其非常討厭人多的地方,我第一次單獨帶她去便利商店買東西時她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頭上的大草帽帽沿拉得很低,除了遮陽以外,像是不願意多看一眼外面。
「妳想要什麼口味的霜淇淋?」我問她。
表妹抬起頭望向店員背後的製冰機,只看了一眼,然後很快地低下頭,小聲地說:
「不要草莓。」
霜淇淋有三種口味,於是我挑了草莓以外的其他兩種。
「妳不喜歡草莓嗎?」走出便利超商時我順口說。
「店員先生……」一手牽著我,一手握著香草冰淇淋的表妹猶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比向前面的十字路口。「會在那裏變成草莓。」
我嚇了一跳。
但我繼續追問的時候,表妹只是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我,最後搖了搖頭,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當天傍晚,我在地方新聞上看見了便利商店前十字路口發生車禍的消息。
中午替我們做霜淇淋的那位店員被酒駕的車輛輾過,就像被壓爛的草莓。
「妳怎麼知道的?」我問表妹。
「哥哥看不到嗎?」表妹問我。
「看到什麼?」
「時間。」表妹說出了難以理解的話。
「他的時間在那裡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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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媽媽的時間,停止了嗎?」我決定使用表妹的語法問話。
「沒有。」表妹又重複了一次:
「媽媽只是去了爸爸那裡。」
「妳說很遠,是指在國外的意思嗎?」我猜測。
「『國外』是什麼?」
「就是……」我一時卡住,「就是離開這片土地,很遠很遠的地方。」
「嗯。」表妹點了點頭,給了我肯定的答覆:「在國外,爸爸和媽媽。」
原來如此,外國人嗎。
那確實是沒辦法帶我去找的地方。
但當我詢問她爸爸住在哪裡的時候,表妹搖了搖頭,說她不知道名字。
「很遠、很遠嗎?」
「嗯。很遠、很遠。」
「那妳們從爸爸那裡來我家的時候,花了多少時間?」我試圖用飛行時程反向推導。
表妹突然笑了一下。
她盡可能地張開雙手,然後叫我也張開。我蹲跪在地上照做。
直到指尖把我們兩人伸長的手臂連結在一起,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說:
「這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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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失蹤的前一天晚上,在我旁邊陪了我大半個晚上。
我丟臉地在夏天感冒了,發著燒,昏昏沉沉的。原本我媽不讓表妹陪我,怕傳染給她,但表妹堅持。後來我媽妥協地讓她戴上了口罩。
表妹很安靜,說是陪我,真的就只是坐在床邊看顧著我而已。我沒什麼力氣說話,意識浮浮沉沉。
「哥哥,我要回去了。」
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沉默了大半個晚上的表妹突然有點難過地開口。
「爸爸要來接我,我也要去爸爸那裡了。」
我瞬間驚醒,但腦袋傳來的壓力和熱度讓我又無法真正集中精神。「妳爸爸什麼時候來?」
「已經來了。」表妹說。
「蛤?」什麼時候來的?是我剛才有睡著錯過了門鈴聲嗎?
「這次回去,就不會再來這裡了。」表妹小小的手握了一下我的。「媽媽說,要讓我看看這裡,可是,不喜歡。雖然哥哥很好,大姨也很好……可是,這裡,不喜歡。」
雖然捨不得,但從小在國外長大的表妹住不慣這裡,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妳能請妳爸爸留聯絡方式給我嗎?之後打電話或網路通訊什麼的……」我有點恍惚,我不確定是發燒還是退燒藥的關係。「雖然不能見面,但我們還能聊天。」
「不行。」表妹說。「太遠了,沒有辦法。」
我剛想反駁,只要網路有接上,全球連線都不是問題。
表妹冰涼的小手輕輕摸了一下我半垂半睜的眼瞼,說:
「因為,哥哥看不到時間。」
口罩底下有些抑悶的聲音,是我對表妹最後的印象。
「因為,人只能活在『現在』而已。」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表妹。
我不知不覺睡著了,隔天一早我媽搖醒我,說表妹不見了。
「她說她爸爸來接她啊?」
但我媽告訴我,那天晚上,我們家裡一個客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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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年,表妹和小阿姨至今仍毫無音訊,漸漸地我也幾乎要淡忘這件事情。
直到前一陣子,我在網路上看見了一篇名叫〈四維蟲子〉的帖子。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我多年疑惑的解答,但現在的我也不是很在意答案了。
我只希望有機會能再見到表妹,帶她去買支霜淇淋。
不要草莓的。
-FIN.-
文中主角所說的文章,是《天才在左,瘋子在右》當中的〈四維蟲子〉。
(若未看過原文,可以參考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