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隔天醒來時,林予光已經走了。
摸到床單冰涼的當下戚詠涼原本不甚在意,直到他走進浴室盥洗,發現林予光帶走了原本放在他這裡的牙刷。
他說不清那一刻感受到的情緒是什麼,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在心窩,麻痺感竄過四肢百骸,就連腦袋也隱隱作痛。
他猛衝出浴室打開衣櫃,果不其然驗證了猜想──
那寥寥幾件林予光曾經放置在此以備過夜的換洗衣物,全都不見了。
「我操,林予光……」
戚詠涼後退幾步,驚愕之餘他有些頹然地跌坐在床,明明昨天只喝了半瓶啤酒,如今眼前的世界卻遠比宿醉更加天旋地轉。
他曾經以為昨晚的爭執和以往任何一次沒有不同。
他們見面、他們吵架、他們做愛。然後,他們下次還會再見面。
直到這一刻戚詠涼才驚覺自己錯得離譜,但他卻仍未意識到那是為什麼。
他只知道,林予光走了。
戚詠涼覺得煩躁,他心慌意亂得甚至感覺不到憤怒,只覺這一切荒謬到不可思議。
他就想不透,最近也沒特別發生什麼,好端端的,林予光卻要和他斷?
戚詠涼抹了把臉,手指爬梳過瀏海,更加清晰的視野卻沒能帶給他更清醒的腦袋。
林予光要結婚了。
「……」
他是認真的。
「……」
林予光要結婚了。
「媽的!」戚詠涼充滿怒意地低罵了一聲,卻連自己也說不清是對誰發怒。
他原想去抽根菸冷靜腦袋,渾身力氣卻像被抽乾了一樣,他發現自己連站也站不起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可能失去林予光。
說得更殘忍直接,在這之前,他甚至沒有細想過他和林予光的關係。
不知不覺間、甚至早在他意識到之前,林予光已經成了他生活裡的一部份。
人通常不會特地感激空氣或者陽光,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然的定在恆常,甚至不能稱之為習慣,而是最基本必要的生命所需。
──直到他們失去為止。
「……」
戚詠涼怔怔抹了把臉,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他望著掌心的水光,就連自己也說不清有多久沒哭過。
至少十年了。
他抿起唇稍微平復自己,這才伸出顫抖的手指從床頭拿過手機,撥出電話。
不過幾聲,線路那端被人接了起來。
『等一下喔。』
一聲氣音之後是移動的細響,隨後戚詠涼聽見門板闔上的聲音。
『學長,你找我嗎?』
即使早已畢業多年他的直屬還是習慣這麼喊,戚詠涼已經懶得糾正了,直接開口:「澄子我問你幾個問題,很重要,想清楚一點再回答我。」
『是?』聽他語氣難得這麼正經,線路另一端的游豫澄不由有些緊張。
「後來你是怎麼確定秦關真的喜歡你?」想起當年自己差點想撂人去狠揍一頓替學弟討回公道的人渣騙子,轉眼間已經和學弟穩定交往邁入第八年;戚詠涼忽然深感世事無常,以及一線希望。
在戚詠涼看來,學弟當初受盡傷害屈辱後還答應回到秦關身邊這決定,簡直盲目到可以請領殘障手冊。但不要緊,正好現在他極需知道該怎麼戳瞎林予光。
「他做了什麼讓你覺得可以原諒他,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咦……?』
線路那端沉默了一陣子,戚詠涼也不催促,由得他慢慢想。
『其實我……』從遲疑的聲音聽起來戚詠涼知道對方無比認真,儘管接下來講出來的話讓戚詠涼有衝動摔電話。
『我……我也不知道,學長,對不起……』
「他媽的你跟我說你不知道!這樣糊里糊塗你也可以跟他跟八年!」戚詠涼忽然一陣胃痛,「游豫澄小白癡我告訴你──」正想開罵,然而話到一半戚詠涼卻自己頓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他也罵到了自己,和另一個人。
這樣糊里糊塗。不清不楚。
好幾年。
『學長……?』
「沒事,你繼續講。」戚詠涼像顆洩了氣的皮球,下意識擺了擺手,即使對方看不到。「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在聽。」
『我……那時候我也不確定,也不知道該怎麼確定,秦關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電話那頭游豫澄聲音一貫的柔軟,帶著安穩的沉靜。
『後來他來找我、鄭重地向我道歉,他……他哭了,學長,你知道嗎?那麼驕傲的秦關,哭到整個臉都皺起來的樣子一點都不帥……我第一次聽到他向人說對不起,他說他真的很抱歉,他說他知道他做的事情像個人渣,他說其實他喜歡我只是那時候太蠢拉不下面子……我不知道怎麼講可是,他看起來很真誠……看見他哭成那個樣子我也很難過。就是那個時候,我想……』說到這裡,游豫澄的聲音低了下去。
『想再……相信他一次。』
他沒有忘記當年為了這事戚詠涼發多大的火,罵他不記教訓,要是這回秦關又翻臉不認這次他真會被秦關給害死。
秦關就是他當時憂鬱症復發的主因,戚詠涼說怕他被秦關害死,並不只是個比喻句。
『但是,其實我……並不覺得可以原諒他、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聽見這句話,戚詠涼心底一涼,幾乎感覺自己也同時被宣判了死刑。
『這是能被原諒的事情嗎?即使他道歉了、即使再怎麼努力地試圖想要彌補,我也沒辦法欺騙自己、假裝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游豫澄和戚詠涼相當親近,這些事情戚詠涼卻是第一次聽說;因為事發當時他們的關係很僵。
他不懂那有什麼可猶豫。浪子回頭?他只想叫游豫澄一巴掌抽掉秦關的頭。
『我想再給我們兩個一次機會。』
「什麼?」戚詠涼一楞,上下段之間他是不是漏聽了某個很重要的環節?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笨,可是……可是我喜歡他,學長。我是真的喜歡他。』
戚詠涼突然有點後悔剛才為什麼要叫游豫澄「想到什麼說什麼」。
這思維實在太跳躍,要他怎麼追?
把林予光關在碗櫥裡養個十年八年,期許養出第二個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媽的咧,這還得防範他可能被魔法學校接去上學。
『我不是因為他的道歉和懺悔而想原諒他、給他第二次機會……』所幸游豫澄接著說了下去。『是因為我到那時候發現,我是真的喜歡他。所以,才想給我們兩個一次機會──這兩種意義是不一樣的,學長,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要讓他知道你喜歡他,學長。如果這是你的想法,你一定要讓他知道。』
『但是他知道以後想要怎麼做、會怎麼回應你,就要看他的選擇了。』
✦✦✦
林予光聽見門鈴聲。
大略猜得到門外的那人是誰,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疲憊與厭倦從痠痛的軀體向內浸透了他整個人。林予光歛著眉眼,有些不想去應門。
肯定是那傢伙發現了,找上門來又要無理取鬧。
──滾開,戚詠涼。
別來煩我。
之前虛耗的那幾年算他認賠,但今後的人生規劃裡,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剔除掉「戚詠涼」這個充滿變數與不穩定的高風險。
討厭的門鈴聲規律而執著地持續響起。
林予光終究沒捱住隔壁鄰居被打擾後探頭窺看的可能,他下了床,寒著臉走出房間去開門。
手按在門上,他在心裡數到三。
林予光從來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
但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過去他曾在戚詠涼面前對自己妥協過多少遍。
否則也不會每一次接到電話之後,握著手機猶豫許久,最終仍去赴約。
──意識到這一點,同時是林予光籌謀相親打算抽身的主因之一。
他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為了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人,卻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他在這世界上擁有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他無法承受哪天就連「自己」都失去。
戚詠涼,你那麼精明,怎麼可能不懂?
你還想逼我到什麼地步?
心一冷,林予光猛地打開了門,擺出最強硬的防衛姿態準備抵擋戚詠涼的入侵、以及任何戚詠涼可能帶給自己的影響。
──孰料,門一開。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的林予光望著眼前畫面,不由愣在原地。
他打算抵禦的那個「外敵」,如今在他面前根本潰不成軍。
「……」
林予光恍惚了幾秒。他從沒見過戚詠涼哭,從來沒有,有時他甚至懷疑過這個嘻皮笑臉底下城府與心機同樣深沉冷酷的傢伙有沒有眼淚。
如今戚詠涼站在他面前,兩眼和鼻頭都泛著紅腫,不知道哭了多久才能把自己弄成這副狼狽不堪的人模狗樣;原本戚詠涼長相還過得去,如今丟到路邊恐怕能直接行乞。
即使已經狠下心,相識多年林予光仍有一絲出於人道的關切,差點想問候對方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噩耗需要幫忙?
但在他出聲前一刻,對方先開了口。
「林予光。」
戚詠涼嗓音低啞,帶著濃濃的鼻音。
那雙紅腫的眼睛直盯著林予光,戚詠涼深深吸了口氣。
林予光望著他,靜靜地等他開口。
然而那一句話卻像有多麼難以啟齒,林予光等到幾乎有些不耐煩,才聽見戚詠涼重新開口。
「林予光,你不要結婚。」
面色一沉,林予光反射性想關上門,堅決的動作卻在下一刻僵滯在半空中,動也不能動。
「林予光,我……我喜歡你。」
林予光懷疑自己聽錯,但戚詠涼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我喜歡你,林予光。」
彷彿在告知對方、又像突然認知到什麼事實般喃喃又重覆了一遍。
「我戚詠涼,喜歡你,林予光。」
插在外套口袋裡的手動了一動。
戚詠涼掏出一枚戒指,眼睛直勾勾盯著林予光的臉龐,人模狗樣的狼狽面容上首度出現近乎恐懼的鄭重與謹慎。
「林予光。
和我結婚……好嗎?」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