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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得對,陸。這不是生命樹計畫。』

 

  即使透過電話線路,陸鳴海仍能聽出妻子的聲音底下心中一片冰涼。

 

  『這是知善惡樹。』她說。

 

  「不可能。」聞言,陸鳴海立刻反駁。「永生理論已經是哥廷根密約的極限,人體兵器理論不可能通過所有簽署國的認同。」

 

  蘇菲雅沒有回答。

 

  話機裡傳來一陣低低的聲音,陸鳴海認出了那是妻子的笑聲。

 

  明明是笑著,聲音卻那麼絕望。

 

  『我真恨你,陸。』他的妻子帶著那樣笑聲的尾音輕輕地說。『你是個殘酷卻不夠謹慎的騙子。』

 

  『知善惡樹的理論從來沒有被上報、更沒有被呈交,當時參與了這個討論的人們互相約定過這只是個紓解壓力的噁心玩笑:一個更粗糙、成本更低廉、條件也更容易達成的反生命樹假說。而且為了防止你們這樣的人存在,我們並沒有將關於知善惡樹的任何想法電子化。』

 

  『知善惡樹不是一個計畫,這個噁心的人體兵器假說只不過是我們團隊當初在實驗室裡開的一個惡劣玩笑──那麼,你為什麼會知道呢,陸?』

 

  「……」陸鳴海指尖一片冰涼,沒有作聲。

 

  『我的日記好看嗎,陸博士?當你翻閱到知善惡樹理論的同時,看見旁邊寫滿一個蠢女人對你發自內心的純粹崇拜與愛慕那當下,身為一個男人想必滿心得意吧?』

 

  『讓我告訴你最後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

 

  『在你第一次到我的公寓過夜之後隔天,我拿著我的日記本走到壁爐前,親手將它投到了爐火裡,眼睜睜看著它焚燒成灰燼。』

 

  『因為那一天我深刻地領悟到,我原本以為值得我窮究一生去追求的生命奧秘及知識盡頭,一旦放到生命及知識的本質面前,竟然顯得那麼偏差、虛贗、微不足道。』

 

  『我以為我遇到了一個不只影響了我的理念、還將要改變我生命的人。』

 

  『我多麼害怕我在日記裡關於他的那些隻字片語,會在日後我站上軍事法庭而所有私有物都被清查的時候對他造成不利。』

 

  『我燒燬了那本日記,因為我想保護他。』

 

 

 

  蘇菲雅退出生命樹計畫的方式狼狽異常。

 

  哥廷根密約的簽署國覆蓋了大半個歐陸,生命樹計畫的參與者同樣來自四面八方,唯一的共通點只有他們必須站在各自領域最頂端,才有機會得到來自政府的入門邀請。

 

  他們與政府簽下協議,在碰觸機密核心以前他們必須宣誓效忠以及放棄自我主見,承諾完全依照命令行事,並需一季一期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定期回報。

 

  這些成果屬於政府,不是屬於個人。

 

  然而蘇菲雅在申請退出生命樹的同時,卻遺失了最後一期將屆回報的所有數據。

 

  沒有人相信那些數據憑空消失,毀損的資料庫更無所遁形地洩露出資料曾遭強制竄寫的痕跡。

 

  有罪推定:如果你無法證明自己無辜,那麼,你就是有罪的。

 

  擅自銷毀重大機密,蘇菲雅揹上了叛國的罪名;她領教過軍事法庭、遭受過國際保密公審、見識過保密公法對參與這項計畫研究者的苛刻與不平等。

 

  最終審判上,陪審團裡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在她這邊。

 

  蘇菲雅被學界除名。

 

  她被自己的母國剝奪了公民身份,永久削除國籍驅離出國境。

 

  她的個人資料被最高層級的指令註記,從此她再也無法光明正大回到德國。

 

  然而被押出國境的那一瞬間,蘇菲雅的心情卻是極度的不可思議。

 

  ……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銷毀資料的一剎那她想過必須付出生命作為代價,然而最終她卻活下來了。

 

  還沒起心銷毀之前這曾是讓蘇菲雅激動不已的一期報告,她收穫了重大的進展,經過反覆而仔細修改微調變因的實驗以後,突破團隊中原地踏步了半年的瓶頸。

 

  然而這時候她卻遇見了陸鳴海。

 

  試圖扭轉生衰病死的自然定律,這種違逆自然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褻瀆。在歷經不只一次的激烈辯論與衝突之後,她被他說服,進而後悔起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她無法追回那些上呈過的資料,但她可以選擇銷毀還沒有被任何人看見過的這些。

 

  即使最後真的必須踏上刑場,蘇菲雅心裡依然一片寧靜。

 

  她清楚自己不是為任何人喪命,而是為了捍衛自己的信念而捨生。

 

  被粗魯地推出國界那一刻,蘇菲亞踉蹌了幾步,而後被一雙溫暖的懷抱給深深擁住。

 

  意圖捨生退出生命樹這個決定完全出自於她自己的意志,她沒有和任何人討論,因此她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在此處看見任何一個相識的人。

 

  「……鳴?」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嗨,Soph。」緊緊擁住她如同珍寶失而復得的那個人語調輕快地打了聲招呼。

 

  「你來做什麼,鳴?」

 

  蘇菲雅覺得一切都不像真的。

 

  「我不再是生命樹裡的沙赫特博士,我再不能夠稱呼自己是德國人。我滿身狼狽,我已經一無所有。」

 

  蘇菲雅原本以為在捍衛信念的同時能夠留下一命,其它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直到此刻被人擁進懷裡,那毫不保留的溫暖喚醒了她在遭逢反覆的收押、訊問、審判而漸漸變得麻木的靈魂。

 

  麻木解除的瞬間,難言的痛楚一湧而上,簡直生生撕裂了她的靈魂。

 

  真的已經一無所有了。

 

  她沒有哭,但陸鳴海卻像什麼都感覺得到一樣,狠狠地抱緊了她。

 

  她在他懷中不可克制地顫抖起來,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能在她曾經的祖國面前爆發。

 

  猛烈而緊繃的顫抖好不容易漸次平息,她近乎虛脫地抵在陸鳴海懷裡,心力交瘁,陣陣湧上的深刻疲倦令她幾乎想就此閉上眼睛,連呼吸也顯得多餘。

 

  卻在這時候,除了招呼以外始終沉默的男人低下了頭。

 

  他靠在她耳邊,輕輕地開口回答出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我來給妳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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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