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仲,你對朱門樂家怎麼看?」在棋盤中擱下手裡的黑子,御蒼遠狀似隨意地問道。

 

  乍聞這個問題,聞仲蹙起了眉,對著棋局缺口補上雪白一子。「何時開始,陛下與京陵四家大門有了聯繫?」

 

  四大家門一詞取自民間隱晦之語,說穿了就是直指當今京陵城裡,勢力與財力最為資本雄厚的黑道四家。

 

  朝堂上群臣從未明言提及,卻不代表龍椅上頭那人當真對此一無所知。

 

  彷彿一種無須點破的默契,人盡皆知水至清則無魚。

 

  「或許你該換個方式問,聞仲。」御蒼遠笑道。「例如當朝禮部尚書何時成了個掮客,算盤還一路打到朕的身上來?」

 

  噠地一聲黑子落下,乍然一聽倒頗有幾分像是算珠撥動的聲響。

 

  「是嗎。」經這麼一提醒,聞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起來,霍尚書新娶的第十二房妾室確實姓樂。」

 

  「朕回答了問題,」御蒼遠指尖敲了敲棋盤,催促道:「該你了。」

 

  看也不看便添上一枚白子堵住黑棋的冒進,聞仲望了棋盤對面那人一眼,聲色平淡地給出答覆:「不出十年,御嚮京城裡再沒有朱門樂家。」

 

  「堂堂四大家門,落魄至此?」端居於重重宮牆之後、對市井間勢力消長終不若底下人消息靈通的帝王有些意外。「朕聽說過四大家門裡,青幫魏家奪了驛站鏢局這塊大餅,漕幫王家獨佔水路鰲頭,祈門陸家則專營錢莊與博弈──可說起朱門樂家,除了美人歌舞以外,還真沒聽過其他來頭。」

 

  「奇貨、珍寶、異域歌舞與美人。」聞仲應道:「朱門樂家傳業至今是第三代,初代家主出身南國異域,眼光獨到,白手起家從一列商隊經營成一派勢力,後因開罪南國國主被逐出國境,最終選擇落腳御嚮京城。」

 

  「南國來的?」御蒼遠頓了一下,聲音裡不由帶上一絲好奇。「聽說南國女人腰像水蛇、胸如動兔,臀若悠魚、聲似夜鶯,且皆習南國房中秘術妙不可言──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陛下,餘暇時間與其翻閱《南國祕聞一百夜》這種消遣書冊,不如多批幾份奏摺,臣將滿懷欣慰。」

 

  「聞仲,你知道第八冊昨天出版了嗎?第四十五夜著實相當有看頭。」

 

  「是前天。」當朝太師嚴正表示自己除了對民間消息靈通,更跟得上民間潮流的閱讀品味。「依陛下對美人的鑑賞偏好,想必第四十三夜才是枕邊珍藏。」

 

  「太瞧不起朕了,聞仲。」同樣跟得上民間閱讀品味的當朝天子深覺受辱。「朕也是看重劇情和道具的!」

 

  「關於道具的部份,還請陛下務必認清虛構故事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嚴峻地落下最後一枚白子封殺整盤棋局,庶務繁忙的太師撩袍起身,先行告退。

 

  「至於南國女子,」只在臨去前,太師腳步一頓,悠悠落下了雲淡風輕的忠告:「朱門樂家旗下最富盛名的產業座落於城西盡歡樓──比起一時好奇引狼入室,陛下不如擇日去訪一趟,開個眼界。」

 

  「可朕講究養生,不喜與人共食。」

 

  「那就讓坐鎮南疆沉馬關的守關將領清點下人力,開關朝南兵演一番。」

 

  「聞仲,哪天若是你坐上龍椅,肯定是苛徵暴斂壓榨到鄰國去的一代暴君。」

 

  「臣不敢當。」

 

  「再說了,朕偏好野味,可看不上那些精心飼育的尋常家養。」

 

  「臣告退。」

 

 

 

  對著聞仲決然離去的背影,御蒼遠心情不錯,甚至稱得上有些興致高昂地收拾起被殺得片甲不留的棋局;原本還沒有特別上心,但教聞仲這麼一阻,反倒讓御蒼遠對南國女子更加不可收拾地好奇起來。

 

  更何況,他對書中「性仿狡狐、心近毒蠍」的評語,同樣念念不忘啊。

 

  傳說在失傳以前,「巫蠱南國」的盛名,三百年前可是風行天下。

 

  沒有理會太師的忠告,御蒼遠差人招來一直戰戰兢兢候在宮門外等待回覆的禮部尚書,應允了早先提議的私下面會。

 

 

     ××××     ××××     ××××

 

 

  不聽老人言的下場,就是興致勃勃的帝王結結實實地失望了。

 

  ……說好的「腰像水蛇、胸如動兔、臀若悠魚」呢?

 

  望著眼前只到自己胸口高、從身材看來根本還沒完全長開到足以稱為一個女人(更別說南國女人)的半大孩子,御蒼遠的失望程度足有身旁這一整座柳滿湖那麼深。

 

  太師大人永遠是對的,虛構故事和現實之間果真有段距離,保守估計起碼有御嚮京城到南國國都那麼遠。

 

  「陛下。」

 

  教御蒼遠直勾勾地盯著打量太久不說話,來自朱門樂家、承襲南國血脈的少女終於忍不住主動開口,打破沉默。

 

  撇去其餘條件不說,嗓音確實動人。

 

  「嗯?」御蒼遠面上滴水不漏,一派鎮靜地應了一聲。

 

  「倘若陛下願意給仿歌個機會,仿歌定讓陛下明白……」說著,少女的聲音裡染上了一絲笑意。「南國女人,肯定不只書裡寫的一種面貌。」

 

  此話一出,果然拉回了幾分御蒼遠的注意力。

 

  遂一整心神,撇去那點稱不上檔次的惡趣味,仔仔細細重新評估起來。

 

  儘管身姿不算傲人,少女面貌卻是生得極好,那雙漂亮眼睛尤其吸引人注意,明亮無畏的眼神底下流轉著市井孩子特有的複雜光影,予人的感覺全然不同於那些受禮教拘謹於閨閣的官家仕女,儘管她現在的表情看上去無比乖巧溫順。

 

  像一捧流光溢彩的琉璃,澄澈、多彩,純淨明亮但並不透明。

 

  ……有意思。御蒼遠彎起嘴角。

 

  「儘管樂家大小姐確實是不折不扣的美人,不過誠如妳入宮一路所見,這宮裡珍貴稀奇的漂亮玩意兒多了去,朕不缺這些。」他覷著她的臉,微微一笑:「何不說說看,樂家家主憑什麼能說服讓朕收下這份盛情?」

 

  「因為我有一個專長,是那些漂亮玩意兒沒有的。」少女聲色如歌,琳瑯笑語清亮似琉璃鈴鐺。「我父親、哥哥、整個樂家裡的所有人都說,我最會逗人開心!」

 

  「哦?」

 

  「傳聞陛下有個不笑的皇后,要是我進宮,一定能逗得皇后娘娘喜笑顏開。」大概想表明自己擔得起這重責大任,她一挺胸膛。「到時候娘娘開心了,陛下也會開心;而只要陛下一開心,咱們天下萬民也就跟著開心──父親是這麼說的。」

 

  沒料到她一開口竟直搗最不該碰的話題,御蒼遠不由失笑:「妳父親查通透了皇后是朕的軟肋,倒是教妳一上來就專往朕的痛處踩。」

 

  「不是這樣的,陛下。」聽出他笑面底下聲音裡的冷酷,打從第三句話開始,除了陛下二字以外再沒符合過宮中禮節規範的少女伸出手,往御蒼遠的掌背輕輕拍了拍,而後溫暖細膩的小手覆蓋在他手背上,像個安撫寵物給貓順毛的孩子。

 

  「我不是來笑你的,陛下,我是來幫你的。」

 

  沒看出對方有哪一處幫得上自己,御蒼遠沉默地等待下文,沒有接腔。

 

  倒也沒有打算糾正對方的無禮逾矩,亦沒有抽手給她難堪。

 

  「沒人比我清楚,想討好一個人有多不容易,陛下;逗一個人笑簡單,但想要討一個人歡心卻比什麼都難。」

 

  她定定望著他,神情無比專注認真。

 

  「人皆有心,所以一個人會笑、會哭、會被感動。如果那顆心牽掛在別的地方,我就幫陛下去將它牽回來繫到你身上;如果那顆心不意間遺失,我就代替陛下去把它找出來交還到你的手上──這就是我擅長的事情,陛下,我可以幫你。」

 

  面對她變得有些嚴肅的認真臉龐,御蒼遠忍耐了一會,終於卻繃不住地笑了出來,笑得越來越厲害,甚至一時半刻停不下來,隻手捂著臉仍止不住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聽見什麼不可思議又逗人發噱的奇聞軼事。

 

  好不容易歇下笑勢,帝王眸中狠光雖去,卻也不見絲毫信色;只聽他悠悠又笑道:「若世上真有如此奇技,那可真的一門絕活,樂仿歌。只可惜今回,恐怕也沒有妳這門絕活用武之地。」

 

  「陛下?」

 

  「妳說妳會逗人開懷,又說妳能替人尋心解繫。」

 

  「是的,陛下。」

 

  映著少女流光澄澈的眸盼,御蒼遠嘲諷地笑了起來,眼底清明裡摻雜入一絲游離恍惚。

 

  「但如果那顆心死透了,妳又有什麼辦法呢?」

 

  語落,氣氛頓時陷入一片奇異的靜默。

 

  樂仿歌不言不語地望著他,一時之間,似乎接不上話了。

 

  橫豎並不反感眼前琉璃雕琢似的少女,御蒼遠無意尋故追究她放肆出格的言行,只當未曾見過這一面,也就罷了。

 

  遂沉默地將自己的手從對方掌中抽開,轉身離去。

 

  猶帶著一絲寒意的春風掠過柳滿湖面,輕悄得甚至帶不出半點漣漪。

 

  只從湖邊一抹抹鮮嫩綠絲的淺弱微動,才教人隱約覺出風雖輕細,卻是悠悠晃晃地確實拂過。

 

  又是一年新春了麼?御蒼遠倦煩地撢去隨風落到肩頭上的新綠破葉。

 

  雖不曾向任何人說起,但這確實是他最不喜的時節。

 

  在這一刻御蒼遠突然強烈地想見瀲梓,他的不笑皇后,那個和他同樣厭倦春時的女人。

 

  他既惱恨她總是辜負自己一片真心,卻又總忍不住慶幸,人非物改,可至少她性格裡最色彩鮮明的部份仍不曾有絲毫減褪,誠實分明一如兩人初見那時。

 

  身後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說,要幫他討到瀲梓的心?

 

  揚起唇角,御蒼遠只覺荒謬愚蠢得可笑。

 

  他想要的東西,他會自己去拿。從來以往。

 

  「──真是這樣嗎,陛下?」

 

  彷彿懸在簷邊的琉璃風鈴響動了一下。

 

  御蒼遠腳步一頓,有些不解地回過了身去。

 

  「若要我來說,真正的心死不像行屍走肉,而是提線戲偶。」

 

  流著巫蠱國境血脈的少女來到他面前,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裡。

 

  「仍然會哭會笑,會說會鬧,可那不過是模仿旁人模樣偽裝出來而已。」

 

  「人心很特別,陛下,拿也拿不到、搶也搶不著。」她伸出手捬上御蒼遠心口,悄悄道:「如果想要,就得先交出自己的。」

 

  世界上有些東西不能給,只能換。

 

  「請你相信我,陛下。」

 

  ──那雙誠懇的眼睛直直望著他,溢彩流光。

 

  「我可以幫你。」

 

  或許是巫蠱南國的神祕咒法,也有可能是那如歌聲色太過迷惑人心。

 

  在那雙漂亮得出奇的眼睛明亮無畏的注視下,御蒼遠有片刻失神。

 

  待他緩過神,才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應許了一聲「好。」

 

  眼前的少女像個孩子似的大大笑了開來,真誠懇切而滿懷使命抱負地。

 

  「我會努力的,陛下!」

 

  她握起小小的拳頭。

 

  「我要替皇后娘娘將所有的不愉快趕開,一定不讓陛下失望!」

 

  「錯了,樂仿歌。」對著那張士氣高昂的臉龐,御蒼遠慢條斯理糾正道。

 

  「陛下?」她一愣。

 

  「比起如何讓朕的皇后開心,妳是不是該先苦惱怎麼討朕的歡心?」

 

  伸手執起落在她髮際的綠柳飛葉,御蒼遠故作認真半帶打趣,還沒說完已兀自笑開。

 

  還只是個孩子罷了,他對個孩子說這渾話做什麼?說不准她還聽不懂呢。

 

  他看了眼手中春日新綠的嫩葉,無聲地笑了笑。

 

  戲弄打算要把新葉當花簪回她耳邊,修長帶繭的手指卻不期地,怔在半空。

 

  新綠的葉芽從他指尖滑落,順著春日輕風飛過柳幕重重。

 

  嫩葉落到湖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在那圈悄悄擴散開的漣漪碰觸到湖緣以前,御蒼遠已用更加深刻的吻回應了她的主動。

 

 

 

  再沒有人注意那抹新綠泛在春水中央悠悠晃晃。

 

  餘波盪漾。

 

 

 

 

 

 

-- 琉璃如歌‧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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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