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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殊殃

 

 

  芳歌夫人帶著兩個孩子離開後,皇貴妃在原處靜靜坐了一會,接著起身往御鷲胤房間走去。

 

  推開門,便見御鷲胤恍然回神,抬起頭喚了聲:「母親。」

 

  皇貴妃眸光轉柔,點了點頭;移步過去在御鷲胤床沿坐下,親手替他擰了把溫熱的布巾,扶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擦拭起來。

 

  自小被皇親大族嚴厲挑剔地教導及長,皇貴妃的矜貴自持不似出身大商之後的葭露夫人是刻意端出架子,在她身上的,是深刻入骨的家教。

 

  所以葭露夫人能毫不猶豫地將御雲冽摟入懷裡,極盡呵護寶愛;但這樣情緒太過外顯的行為皇貴妃做不出來,儘管四下並無外人在。

 

  如果說御鷲胤從沒有羨慕過這一點,那是騙人的;但他即便悄悄地羨慕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待成長到足以感受皇貴妃矜持表現下毫不保留的母愛以後,他就再也不曾羨慕過了。

 

  溫暖的布巾揉了揉御鷲胤的耳側,皇貴妃漫不經心道:「二殿下來不過短短一陣,胤兒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

 

  「總是得打起精神,才好應對進退。」御鷲胤不緊不慢地答腔,直直回望進母親的眼睛,臉上勾勒起深刻的笑容:「母親您信不信,要今兒來探訪的是御雲冽,孩兒的精神一定又比現在更好上不只一星半點。」

 

  「明知你病了還放豺狼虎豹進來探你,母親是那麼狠心的麼?」教他話裡暗含的嘲諷給逗笑了,皇貴妃抿起描妝精緻的紅唇,露出一個在外人看來仍不脫驕矜高傲的淺淺笑容。「說起來,葭露夫人昨日贈了支百年蔘過來聊表慰問。」

 

  語落,兩人眼底促狹輝映,漾開成滿滿的慧黠笑意。

 

  「哪邊地靈哪邊埋了吧,母親。」他笑道。「這等凶險之物,孩兒可鎮不住。」

 

 

 

  不像瀲梓皇后出身市井,亦不似葭露夫人來自富可敵國的大商之後;皇貴妃生於承襲了開國元老血脈的名門正統,家族門闕同皇室向來親近,數代皆有姻親關係。她從小便在家族的安排下接受以一國之母規格而行的教育,從書畫禮樂、談吐舉止到手段機心,一樣一樣苦苦學起──如果不是御蒼遠偶然在民間遇見了瀲梓、最終甚至不顧朝臣反對執意讓她坐上正妻之位,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原本后冠該屬於誰。

 

  皇貴妃恨嗎?曾有人悄悄地問過幼時的御鷲胤,因為沒有人敢當面問她。

 

  御鷲胤從小機警伶俐,當時沒有回答。但在心裡卻不住反問:只是恨嗎?

 

  一樣從小開始被灌輸應該用盡一生爭取、也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在奮力不懈直到終於伸手可及的時候、措手不及地教人給橫刀奪走──那甚至不能稱為嫉妒,而是一生信念與價值的全盤崩毀。

 

  儘管堅強、儘管傲骨,但除去所有名銜與背景,她也不過是名普通的年輕女子而已。

 

  但她默默承擔下了這一切,沒有開口埋怨。

 

  甚至,早在生下御鷲胤那一天她就隱約明白,她徒具形式的婚姻義務已了;她在後宮中一步一步地升到皇貴妃的位置,也不過因為帝王顧念到她背後的家族而已。

 

  明白後宮再也不可能成為她的舞台,她謹守幼時所受的訓誨,收斂聰慧與傲氣,安靜無聲、不過不失地待在宮中,因為這同時是皇室與家族理想中的局面。

 

  鑒於外朝外戚干政而致舉國覆滅的教訓,從大皇子御鷲胤誕下那一天起,帝王明示暗示、明裡暗裡,終於將皇貴妃背後的家族直系一點一點逐出政治舞台;不再有直接利益的一致,等同截斷了娘家與她最後一絲連繫的可能。

 

  母親不曾哭過,至少,在她清醒的時候不曾。

 

  只在御鷲胤九歲那個年夜裡,喝多了梅花釀的她醉倒在兒子的攙扶中,淚溼了御鷲胤肩上的衣襟,囈語著她不想家、不想他、不想過年節。

 

  而母親口中的「他」,高高在上的父皇,當時正陪著皇后看雜耍戲班鬧歡騰。

 

  燈火通明的遙遠宮闕另一端,傳來雜耍戲班隱隱約約的鑼鼓喧鬧;眼前蕭瑟的黑暗裡,卻有痛哭失聲的女子,微弱的泣音啞聲喊著她不想輸,喊著絕不會哭。

 

  荒謬。

 

  御鷲胤抱緊了母親,小小的胸膛裡平生首次燃燒起一種陌生的情緒,混雜了心痛不平的晦暗怒火,是幼時的他還不明白、實際卻已直近乎恨的情緒。

 

  皇帝有什麼了不起?皇后又有什麼了不起?

 

  生平第一次,他大膽而忤逆地想道。

 

  不要哭,母親,我會保護妳。

 

  當不成皇后又怎麼?總有一天,我會坐上那張龍椅,把妳捧上更高的位置。

 

  到時,就是曾為皇后的女人也要跪在妳腳邊,任妳差遣。

 

 

     ××××     ××××     ××××

 

 

  年復年,季迭季,不覺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京城滿煙柳,小雨潤如酥。

 

  御饜瓖並不討厭這個乍暖還寒的善變季節,但他知道,母親不喜歡春天。

 

  瀲梓皇后性冷,本就神色寡淡不顯喜怒;可一到了春天,她的情緒便又比平時來得更加封閉了,有時甚至沒有從床榻上起身,面對著床壁就那麼懨懨地臥在那裡,整整一日。

 

  小的時候,御饜瓖曾經爬上床榻側躺在母親背後,伸出小小的手過去環住母親的身體,希望能安慰她讓她開心起來。

 

  但母親就只有一開始被他小小懷抱圈住的時候微微顫了一下。

 

  而後,再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他軟軟地抱著母親,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御饜瓖還記得,後來是父皇喚醒他的。

 

  父皇坐在床沿將他抱起來放進懷裡,柔著聲音稱讚他乖巧懂事,曉得要關心母親。

 

  離得那麼近,御饜瓖清楚感覺到了父皇身上透出淡淡的酒味,以及他帶笑眼睛裡,遮掩不去的落寞與憔悴。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他的父皇也不喜歡春天。

 

  和母親一樣。

 

  他窩在父皇懷中,和父皇說了好多的話,想讓父皇開心起來。

 

  父皇也不知是真被他逗樂,或者只是哄他乖巧,陪著他童言童語說笑了一陣。

 

  男人的溫柔笑聲與孩子的玲琅童語交織在一起,寧馨靜好,若暖水春江。

 

  但是背對著他們的母親,從頭到尾沒有回頭看過他們任何一眼。

 

  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沉寂得直如與世隔絕。

 

  那時母親的背影帶給小小的御饜瓖一種錯覺,就像躺在那裡的不真是個人,只是個脫竅後被留下來的繭。

 

  而裡頭的東西,早已經沒有了。

 

 

 

 

  今年是個多事之春。

 

  若要說這年春天和以往有什麼不同,那麼,不可不提的就是春狩一事又重新被朝臣們提起了。

 

  春狩是開國之初流傳下來的重要傳統,每年春典祭祖後,由當朝帝王率皇室宗族前往京城東郊的山上獵場進行狩獵,帝王象徵性地引弓開局後,其餘宗室子弟即刻展開一場時限半日的狩獵比試,最終帶回獵物由帝王評判勝利歸屬。

 

  春授除了紀念以武開國的歷史、告誡宗室子弟勿耽溺逸樂疏於鍛鍊外,更隱隱有來年國祚的象徵預示之義。

 

  為防爭議,春狩典上的每支箭矢都刻有物主的名字,以此代表獵物的歸屬:當年勝者一出,刻有其名的箭矢會作為祭品奉到祭台上──整整一年──因此歷來倍受皇族重視。

 

  但打從御饜瓖有印象以來,春狩一直沒有舉行過。

 

  春狩並沒有被廢止,但自從十年前開始,便因一場意外而被御蒼遠中止至今。

 

  距今十年前的那次春狩大典上,時限已至,帝王的親兄長、安王御蒼離卻沒有回到山下評判場。

 

  察覺事態不對,御蒼遠立刻派出大批人馬前往搜山──然而最終,他們沒能帶回安王爺,只帶回了安王爺的死訊。

 

  安王屍身遭人釘在一株古木上,一箭穿心。

 

  而原本隨侍安王的僕從們無一例外,同樣遭箭矢貫心而死,七零八落地倒在古木四周。

 

  其中最為弔詭的是,插在安王心臟上的那只箭矢,上頭所刻的名字昭示了那正是屬於安王自己的羽箭。

 

  此中挑釁,不言可喻。

 

  然而當時山林曠野無人目擊,相關人等又皆死絕,事後雖經多次清查,畢竟跨不過線索不足的這道高坎──此事,終成了懸案。

 

  御饜瓖生於秋末,而安王御蒼離正是死於那年的春天,因此御饜瓖與這位皇伯父素未謀面過,只從旁人的耳語中聽聞,皇伯父生前性格溫潤寬和,與父皇交情甚篤,因此皇伯父喪命時父皇怒不可遏,哀慟欲絕。

 

  怕父皇傷心,御饜瓖即使好奇、也沒有向他詢問關於過世皇伯父的事情,而父皇也從來不曾提起過,就連緬懷提及也沒有;皇伯父的名字在宮中彷彿成了禁語,宮人們也從來不敢明白言及。

 

  同樣好奇的御鷲胤倒是問出口了,不過也同樣沒敢去問父皇,趁一次太師大人來太學堂授業,散課間他問了聞仲,當時御饜瓖也在場。

 

  若御饜瓖再大一點,就會明白御鷲胤的疑問絕不僅僅像自己只是出於孩子好奇,但那時他還小,只知道撐著臉坐在御鷲胤旁邊,倆小孩一起滿眼期待地看著聞仲。

 

  御鷲胤問的是繼位次序的問題,儘管御蒼遠任帝來素以英武賢良聞名,然而在他之前還有一名兄長,同樣聲名不壞,但為何上位的是行二的他,而非早出的大皇子御蒼離?

 

  聽見這個問題,聞仲若有所思地看了兩人一眼,倒有些意外他們會提起此人。

 

  但他還是告訴了他們,安王御蒼離生來患有眼疾,甚至早在幼時能開口說話前就已雙目失明,不能視物。

 

  「『就連耳聰目明的帝王都難防小人蒙蔽──那麼,一個生來失明的盲者,又如何鎮得住這個動盪的位置?』這是當時先帝,也就是殿下們的皇祖父親口說出的考量。」

 

  小小的御饜瓖還沒想太多,只覺得皇伯父生來就瞎了好可憐;倒是御鷲胤緊接著追問:「那您的想法呢,太師大人?您也這麼認為嗎?」

 

  「不。」聞仲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思考要怎麼和孩子表達。「是安王性格安天,溫潤無爭,無意角逐帝位;否則以安王聰慧,一切難料。況且……」

 

  「而且有太師大人在呢,大皇兄。」御饜瓖插嘴,「只是看不見有什麼關係,如果有太師大人當他的眼睛,不管是什麼樣的小人都蒙蔽不了了!」

 

  因為無禮插嘴打斷太師大人,他接著被御鷲胤狠狠戳了一下,但這樣聽似誇口的童語實話卻讓在場三人忍不住都笑了。

 

  總地來說,春狩是父皇悼念喪生於此典上的皇伯父而停辦的,加以真凶未明,另一方面也有保護皇族的考量──只是春狩典畢竟意義重大,一停十年已是極限,是以朝臣們這回趁著年末紛紛上疏奏議,極力倡議恢復春狩儀式。

 

  幾經帝王思量忖度,此案終於堪堪通過了,趕在春祭大典前,停滯十年的春狩典跟著緊鑼密鼓地加緊籌辦了起來。

 

  由於幾名皇子皆未達春狩典十五之齡的最低限制,按照禮法只能到場旁觀、還不能親身參與,因此對御饜瓖幾人來說,春狩大典雖然新鮮,卻沒有其他更特別的感覺。

 

  倒是在春狩前半個月,一場名為「春巡」的奪寶遊戲更令他們期待。

 

  春巡是春狩附屬活動的一環,原本是作為春狩前的訓練,同樣大規則下,在宮苑內劃出一塊不小的範圍,於其中多處埋藏寶物,讓年齡不足尚無法參加春狩的皇子們僅憑一紙提示徒手入內尋覓;值得一提的是,找出寶物以後,「搶奪」這項行為是被容許的,皇子們需各憑本事──尋得到寶是一回事,守不守得住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先前由於春狩停辦,隨之附屬的春巡自然也跟著被取消;如今重新恢復儀式,這項奪寶遊戲也一起被重新規畫起來。

 

  春巡對於年齡的限制和太學堂相同,至少要年滿五歲方能參與;這對其他人來說都不是問題,獨獨對五歲生辰恰好落在春巡後一個月的御江雨而言,成了個令他在意的煩惱。

 

  小小的孩子到現在依然很少開口說話,估計也對春巡儀式的意義一知半解;但當他得知自己最親愛的二皇兄要和其他人一起手牽手去參加個遊戲,然而這遊戲卻沒有自己一份的時候,即使是向來表情不顯的小小孩子,這下也不禁皺起小眉毛,當場委屈得哭了起來。

 

  看他揪著哭笑不得的御饜瓖褲腳、哭得滿臉淚花像個小可憐,又讓芳歌夫人半開玩笑地求情了幾句,甚至連性冷的瀲梓皇后都幫著攬過小孩子,取出手絹替他擦臉──御蒼遠最後笑著將哭得小臉通紅的孩子高高地抱起來,特地通融了一回,准他參加這次春巡。

 

  小小孩子破涕為笑,高興極了;抱著御蒼遠頸子,還帶著絲哭腔的童嗓軟軟地說了聲謝謝父皇,還大方地遞出他心愛的軟綿綿彩球要分給父皇玩,惹得一旁的大人們心都要融化了。

 

  那個彩球是芳歌夫人花了一整個冬天的時間親手縫給他的,外頭料子用大紅嫩黃明藍三種顏色的綢布拼起來,裡面填滿輕飄飄的飽滿棉花;觸感柔軟滑順,顏色鮮明討喜,又圓呼呼的,足有面盆那麼大,正中了所有小小孩子最喜歡的特質,御江雨對這個新玩具愛不釋手,整天抓在手中或抱在懷裡不肯放,就連洗澡時都要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否則小臉一皺就要哭起來了。

 

  即使是這日,做為春巡的準備、集中開放皇子們進到場地裡摸索環境時,御江雨一手拉著御饜瓖,另一隻手上依然抱著他的彩球。

 

  這個郊遊組合一抵達賽場入口,立刻招來其餘皇子或明或暗的嘲笑視線。

 

  御江雨不明白其中利害,只當成出來玩,卻不曉得自古以來,春巡本是未成年皇子間貨真價實的明面競爭──

 

  例如當年御蒼遠,打參競起他連贏了十年春巡。

 

  爾後來年在春狩大典上,他成了東宮太子。

 

  尤其,這回又逢多年停辦,以往幾名皇子從來沒有過類似機會、能在如此公開又盛大的場合彼此競爭──此次春巡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對御鷲胤等人而言可說是空前未有的機遇,千載難逢。

 

  ──蓄勢待發,只等一鳴驚人。

 

  只是御江雨年歲尚幼,芳歌夫人也不曾灌輸他這樣的觀念,因此他絲毫不懂春巡的重要性;而御饜瓖雖然心下明瞭,但打從知道小小孩子也要參和進來以後,打從心態上他就放棄了這次競爭,只當陪御江雨出來玩。

 

  總不能將為他而來的小小孩子丟在一邊不管。

 

  御饜瓖本無心爭權,對於春巡的名次也不甚在意,只是心裡有些遺憾不能真正和其餘手足一較高下。

 

  在一片嚴陣以待的氣氛中,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牽著手抱著彩球走過,一派閒適的模樣落在其餘手足眼中,便各自解讀了。

 

  御鷲胤暗自搖頭,這種場合中還得分神照顧小小孩子,御饜瓖確是一點勝算也沒有,只能隨遇而安。

 

  御雲冽帶著有趣的目光打量他們,心道反正憑這兩人平日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也未必見得稀罕這一回。

 

  御殊雵則有些不憤,憑什麼小小孩子能獲得父皇開恩特准、破格參賽?這一回事情尚小,但往後呢?還有多少本不該屬於他的東西,只等著他開口向父皇討要,便能得到。

 

  御燄擎對此事倒不甚在意,在他看來,願意分心照顧個小拖油瓶,御饜瓖自然有他的考量;而明知此舉必會影響御饜瓖行動、卻仍答應讓御江雨參賽的父皇,也未必沒有自己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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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