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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將雨

 

 

  光陰似箭,轉眼間穿透過年月、鑿破了天真明亮的童年。

 

  時光曝曬下,孩提時代日漸褪色,終在重重年輪上殘成徒具形式的深淺刻痕。

 

 

 

  這一年的冬至格外寒冷。

 

  所以當芳歌夫人不避病諱──攜著年幼的稚子、珍補的藥材、以及滿臉關切的御饜瓖──禮數周到地前來探望染了嚴重風寒的御鷲胤的時候,人情感受格外溫暖;平日裡高傲自恃的皇貴妃似乎也受了些感動,今天顯得特別柔軟溫和。

 

  儘管那柔軟的一面,在覷見御饜瓖身影從芳歌夫人身後探出來的剎那變得有些僵硬,但總體而言,御饜瓖還是覺得今天的皇貴妃算得上相當親切。

 

  隨著芳歌夫人為天家誕下第六皇子御江雨,外頭更加繪聲繪影地謠傳她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如何水漲船高──但在御饜瓖看來,與其說芳歌夫人是後宮中最受寵的,不如說她是後宮裡人緣最好的。

 

  基於瀲梓皇后淡泊不問事的性子,世人皆知皇后儘管名為後宮之首,實際上握有實權並真正掌理後宮的卻是皇貴妃。

 

  理論上而言,最容易和這兩名後宮尊首起衝突的,該算是打從入宮以來便倍受帝王恩寵的芳歌夫人;但事實上,芳歌夫人不僅不是眾矢之的,甚至還稱得上游刃有餘,在後宮這池深不見底的沉潭中悠如游魚。

 

  因此,即便是平時不輕易接待後宮妃嬪的皇貴妃,也不會拒絕芳歌夫人的拜訪;且不是出於敬讓對方風頭,而單單只是因為對她的好感。

 

  皇貴妃傲視六宮,最不待見的是便屬那唯一在各方面地位都凌駕自己之上的瀲梓皇后;連帶的,對皇后獨子御饜瓖也不曾表露過更甚於基本情理外的關懷,甚至隱隱有排拒不喜之意,暗藏在滴水不漏的禮數之下──出於這個原因,御饜瓖多少能夠猜出為何御鷲胤及長以來會與自己漸行漸遠。

 

  所以在內心深處,御饜瓖還是有一絲期待的。期待地猜想著或許御鷲胤並不像外在表現出來的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期待地盼望著或許在旁人視線之外,御鷲胤對待自己的態度會更誠懇而溫暖一些。

 

  畢竟隱隱還是有感覺的,感覺到御鷲胤的目光不時會注視著自己,卻又在自己轉過臉想回應那道視線的時候別開。

 

  還有在太學堂裡,雖然御鷲胤極少直接與他搭話,但碰上御殊雵或御雲冽口舌裡暗藏明槍暗箭的時候,御鷲胤總會適時地插入聲來轉移話題替他解圍。

 

  因著橫亙於彼此間的那段距離,御鷲胤總以為他還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單純孩子──也可能,對御鷲胤而言,繼續將御饜瓖當成是個天真不知事的孩子,要比坦率地直視他的成長來得更加輕而易舉。

 

  ……其實就連御饜瓖自己,偶爾也會懷疑。到底御鷲胤真是如自己隱隱察覺到的那般特意照看自己;又或者僅僅只是自己困於幼時的回憶及印象,將對方的一切行為都過度地解讀了?

 

  御饜瓖不得不承認,短短幾年裡兩人形同陌路至此,其實他已經不能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然而,即使如此。

 

  御鷲胤仍是所有手足中他最懇切關心的那一個,無庸置疑。

 

  否則他也不會在聽聞御鷲胤染上嚴重風寒以後,立刻偷偷溜到芳歌夫人那裡,眼巴巴地問她能不能帶自己去探望御鷲胤。

 

  有些事情,即使是對著最敬愛的母親他也無法開口請求,但對芳歌夫人可以。

 

  而後,這個打從入宮後就時常來陪伴瀲梓皇后、同時還能博得其餘後宮妃嬪無數好感的神奇女人,帶著溫暖的大咧咧笑容摸了摸他的頭,答應了。

 

  甚至到了皇貴妃那裡以後,芳歌夫人還把兩歲半的御江雨交到他的手裡,笑嘻嘻地要他帶幼弟進去看望御鷲胤;自己則留在前廳與皇貴妃閒聊。

 

  御饜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頂著皇貴妃明顯不樂、卻未立刻出言阻止的挑剔目光,他立刻一把抱起小小的御江雨、飛快溜進了內室往御鷲胤房間直奔而去。

 

  沒被皇貴妃阻撓,不料一進御鷲胤房中,他就被結結實實地罵了一頓;一看見他,原本半臥在床上看書的御鷲胤臉色一變,立刻出言阻止他繼續靠近的腳步。

 

  「還把御江雨帶來……咳、咳……御饜瓖你在想些什麼?」不知道是因為病情還是因為湯藥副作用又或者因為四下無人,御鷲胤身上沒了平時那種理性自持的距離感,這點讓御饜瓖有些開心。「要是你或御江雨這趟回去以後也病了──」

 

  「我、我沒想那麼多,就是擔心,想來看看你……」被這麼一提醒,御饜瓖訕訕地,也不敢靠近床榻了,抱著年幼的弟弟在房間小廳裡坐下;他倒不怕風寒,但御江雨畢竟年紀還小,抵抗力不足,要是真害他被傳染,那自己就太對不起芳歌夫人。「你沒來太學堂,夫子說可能是病得重了些。所以我……」

 

  「不過是風寒,症狀嚴重點罷了,能有什麼……咳……要不是不想波及你們,夫子那裡根本不必告假。」意識到自己腦袋有些昏沉,御鷲胤搖了搖頭,下意識去探床邊小几上水盆裡的布巾想擦把臉。

 

  「我來吧。」御饜瓖將懷裡的年幼弟弟放在椅子上,走過去探了一下盆裡的水溫,發現水有些冷了,他挽起袖子將面盆裡的涼水往一旁地上的木桶裡倒掉一些,再從房間角落提來一直在小爐上烹著的黃銅水壺,一點一點地兌進熱水,直到水溫夠高為止。

 

  御饜瓖將布巾浸透熱水,擰好後,他一屁股坐到床沿,將散發出舒適暖度的清爽布巾覆往御鷲胤臉上。

 

  「行了,我自己來,你坐遠點,別真染上了。」一直注視著他動作的御鷲胤接過布巾,覆在臉上敷了一下才開始擦抹。

 

  聽他這麼一提,御饜瓖露齒而笑。「那次你偷偷來看我的時候不是告訴我,如果我傳染給你,我就會好起來?現在倒過來的話,你很快就要好起來了。」

 

  御饜瓖提起的那樁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情況與眼下一模一樣,只差在立場對調了過來,而且御鷲胤當初是翻了窗戶偷溜進去的;兩人當年不過是六七之齡的稚子,那時他們的世界還沒被混沌複雜的斑斕色彩給沾染,只有好惡分明的黑與白。

 

  御鷲胤沒料到對方也同時想起這件事,還說了出來,手邊動作不由微乎其微地頓了一下;而後他放下布巾,面無表情地望向坐在床沿的二弟。「多久前的事情,不過孩子話,較真什麼?」

 

  沒被他突然拉開距離的冷淡給影響,御饜瓖反倒笑了起來,表情懷念:「我記得你還帶了軟糖給我──真可惜,我這次忘了帶些過來。」

 

  「別說,」御鷲胤冷哼一聲,「吃光了那袋糖,你當天晚上咳得像肝肺都要吐出來一樣。」甜糖引痰嗽,染了風寒根本不該碰,偏偏兩人那時年紀小得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害得貪甜的御饜瓖著實惡化了一陣。

 

  接完腔,御鷲胤才想起來不對,他不該順著對方的話走的,這聽起來簡直就像自己也對那段回憶印象鮮明深刻似的──可是御饜瓖聽完這句嘲弄後笑得那麼開心溫軟的模樣,卻悄悄地沖淡了他不少懊惱的情緒。

 

  「糖……」

 

  一道軟軟的童音響起,兩人這才發現小小的御江雨不知何時跳下椅子,走近了床邊來。

 

  「小六,不可以過來,」御饜瓖連忙下床去將小小的孩子抱開,放回小廳的椅子上,蹲下去用手指點了一點他的小鼻子。「大皇兄病了,你會被傳染的。」

 

  「……」

 

  小小的孩子固執地又一次跳下椅子,搖搖晃晃走近床邊,然後舉高自己的左手,在御鷲胤面前晃了晃。

 

  「糖……」

 

  兩人這才注意到,那肉呼呼粉團團、一小截蓮藕似的孩臂手腕上,繫著一個嫩綠色的束口繡袋。

 

  御饜瓖幫他把束口打開,發現裡面裝的是幾段薄薄脆脆的糖蔥。

 

  自然而然地以為御江雨是在討糖吃,御饜瓖便遞給了孩子一片。

 

  豈料,小小的孩子拿著糖又往床邊靠近了幾步,直直將糖蔥片兒遞到病榻上的御鷲胤面前。

 

  「糖。」

 

  一個簡單的音節,引得兩個大孩子都笑了;沒想到御江雨年紀雖幼,倒是在一旁將他們的對話聽去不少。

 

  「大皇兄不愛吃糖,」好不容易收住笑意,御鷲胤不著痕跡地向後退了一點,怕風寒傳染,他盡可能離年幼的孩子遠些。「給你二皇兄吧,你二皇兄喜歡。」

 

  御江雨點了點頭,手中的糖蔥轉了個方向,直直往蹲在他身旁的御饜瓖嘴裡遞去。

 

  御饜瓖笑著道謝收下了,同時又掏出了另一片小的,放進弟弟小小的嘴裡。

 

  御江雨開口得慢,會說的字也不多,但已經是朦朧懂事的年紀了;性子不知像了誰,總是木木的沒什麼表情,不似芳歌夫人開朗愛笑。

 

  「你喊他小六?」放下布巾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御鷲胤不經意問道。

 

  「芳歌夫人總是這麼喚,結果變成喊他小六比直接叫他的名字能讓他更快反應過來。」

 

  「那他喊你什麼,」御鷲胤挑起眉,「小二?」

 

  「……御鷲胤!」御饜瓖反射性想說些什麼反擊,還沒出口卻先繃不住表情,和御鷲胤一起笑了起來。

 

  「二皇兄。」

 

  細軟的孩童嗓音在他們的笑聲裡探出頭,好一會兒,兩人才反應過來小小的孩子竟然是在回答御鷲胤那個半開玩笑的問題。

 

  「那他呢?」御饜瓖比向床榻上那人,逗小小的孩子開口。

 

  「大皇兄。」

 

  「那麼御雲冽,你知道御雲冽是誰嗎?」御饜瓖故意考他會不會記人。

 

  小小的孩子認真作答:「三皇兄。」

 

  「御殊雵?」

 

  「四皇兄。」

 

  「御燄擎?」

 

  「五皇兄。」

 

  「芳歌夫人?」

 

  「……」小小的孩子明顯地卡了一下,逗得兩個大孩子樂不可支。「母親。」幸好他最後沒答錯,否則不知道要被兩個哥哥笑成什麼樣子。

 

  瞧御饜瓖玩得起勁,御鷲胤隨口跟著出了一道題:「那麼,聞仲?」

 

  「聞仲。」這次,小小孩子反應得很快。

 

  以為他只是在覆誦自己的問題,御鷲胤耐心地又問了一次,卻又再一次地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而且這次,小小孩子像是想佐證自己真的知道大皇兄出的難題一樣,他舉高了手上繫著的嫩綠色束口袋,堅定地又說了一次:「聞仲。」

 

  見狀,御鷲胤還不明所以,御饜瓖卻突然靈光一閃,反應了過來。

 

  「你的意思是,這袋糖蔥,是太師大人給你的?」御饜瓖問道。

 

  卻收穫到孩子有些困惑的眼神,沒有回答。

 

  御饜瓖想了一想,修改自己的問句:「這袋糖,是聞仲給小六的?」

 

  這一次,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只見御江雨用力一點頭,認真地重覆了一次這個重要的句子:

 

  「糖,聞仲給小六。」

 

  這下,就連御鷲胤都察覺出了這番回答背後的意思。

 

  回想起來,他的確親耳聽過一回芳歌夫人喊了太師大人的本名,就在御江雨還懷在芳歌夫人肚子裡時,父皇與皇后同她賭一回捉迷藏那次。

 

  原本是單純逗著小孩子玩鬧,不知不覺卻變了些味道。

 

  兩人不由沉默了下來。

 

  沒感覺到哥哥們的安靜底下有什麼樣的複雜心思流轉,御江雨小手伸進袋子裡又掏了一片糖蔥,往御饜瓖嘴裡塞去。

 

  御饜瓖對他搖頭說吃夠了,哄他自己慢慢吃。

 

  「說起來……」御鷲胤開口。

 

  「嗯?」

 

  「當初父皇、你的母親、和芳歌夫人所打的那個賭,最後是誰勝了?」時隔了將近三年,當時對此事並未上心的御鷲胤這才想起,自己一直沒有留心那樁小賭盤後來的發展,遂隨口問道。

 

  乍聽到這個問題,令御饜瓖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為這樁玩鬧性質的賭局本身,而是提起這事便讓他不由想起,當時大夥散後,他一個人躲在太學堂飾樹後頭目睹到的,松樹下發生的事情。

 

 

  ──這一場賭,妳希望誰勝?

 

  ──聞仲,你這麼問真有意思。好像我真的有選擇似的。

 

 

  好不容易收斂心神,御饜瓖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是父皇。」

 

  幸好御鷲胤以為他是花了些時間回憶答案,並未多想,只又好奇問道:「那麼後來,父皇向芳歌夫人問了什麼要求?」他還記得當時的賭注是一個允諾。

 

  芳歌夫人時常去陪伴皇后左右,御饜瓖與她相當熟稔,因此也知道這個問題至今未有答案。答道:「我問過,芳歌夫人說,父皇一時提不上想向她要什麼,後來他保留了這個允諾。」

 

  「這麼鄭重其事?」御鷲胤笑了一聲。「都過三年了,父皇怕是忘了吧──話說回來,父皇本來要風得風,贏了這個允諾只不過贏個面子,想來一點用處也沒有。」

 

  「這麼說也是。」御饜瓖附和了聲,卻忍不住有些走神。

 

  看著御江雨稚嫩卻沒什麼表情外顯的臉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御饜瓖猛地覺得這張平靜小臉越看越像那個人……有一瞬間的衝動,他突然很想把自己三年前在松樹下看到的畫面告訴御鷲胤,一五一十地說起。

 

  然而,出於某種維護的心理,終究他一個字也沒有提。

 

 

  這時的他們並不明瞭,今日隨口提起的片語隻字,竟是迴風滿樓──

 

  飄搖山雨,就要來了。

 

 

 

  ──哦?妳這麼任性妄為、膽大包天,本太師倒看不出妳幾曾有過不能選擇的時候?

 

  ──你這太師日理萬機,哪來的時間花在這種小事上頭?看不出來又想知道的話,要直接問我啊!傻瓜。真當我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呢。

 

  ──什麼時候?

 

 

  還有,那個妳求而不得的選擇,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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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