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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的魔〉前篇

 

  我的左邊肩膀上有個東西。

 

  平時看不見,但它的聒噪令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小時候我曾經以為每個人耳邊都會有這樣一道聲音,它指引你現在該做什麼、該說什麼,告訴你一些原本你不會也不應該得知的消息。

 

  我為它吃過不少苦頭,我的幼稚園同學也是;自從我在樓梯口旁推了她一把,她的膝蓋多出一道小學畢業也沒消失的疤。

 

  繼警察帶走我的鄰居、我的父母因外遇敗露離異、疼愛我的雙胞胎哥哥被我弄哭後徹底拒絕與我交談──我終於意識到,我根本不該聽信它的建議,而且它不見得告訴我正確的事情。

 

  它狡猾、惡毒、虎視眈眈,享受破壞與傷害,毫不在乎可能摧毀別人的生活,甚至以此為樂。

 

  我因它所犯下的錯多半難以挽回。

 

  例如,我再也沒見過那位總會請我和哥哥吃零食、再三熱情邀請我們去他家玩的鄰居叔叔。

 

  還有我的舅舅。

 

  警察帶走鄰居後的隔天,來拜訪的舅舅悄悄溜進房間給了我一塊巧克力,他堆起滿臉的笑容問我,我向警察說的「有個聲音告訴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它和我一起大聲說是。舅舅只聽見了我的回答。

 

  舅舅接著追問,那個聲音能不能給他幾個數字?

 

  當時的我不是很懂舅舅的意思。

 

  不幸的是它懂,並且深明緣由。

 

  一如既往,像是它什麼都知道。

 

  它在我耳邊發出一串高分貝的笑聲,給出了幾個數字。

 

  在舅舅的懇求之下,我如實轉述。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舅舅。

 

  許多年後我才得知,當年投資失利的舅舅借了一大筆錢簽賭,孤注一擲。

 

 

 

  樓梯事故過後,我在學校的日子過得很糟,升上小學仍沒有改善。

 

  沒有人願意靠近我,也沒有人願意和我說話。

 

  除了我哥哥。

 

  這些年來他一直對我很好,不論發生多麼糟糕的事情,他總是溫柔而堅定地陪在我身邊,相信著我、保護我不受閒話傷害──即使我肩膀上的聲音無比熱衷於轉述那些流言蜚語。

 

  我哥和我同齡,但作為一個兄長他從未失職。

 

  他是我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我哥喜歡動物,但他沒什麼動物緣。那個聲音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說服我,即使是死去的小動物應該也能討他歡心,甚至一步步指引我該怎麼做。

 

  在公園挖出那只肚破腸流的麻雀時我懷疑過這一點,但依它所說、把某些懸露物掏掉並填充入枯葉縫上肚子以後,這份禮物看上去沒那麼嚇人了,翻過背面時那毛茸茸的模樣甚至有點可愛。

 

  我小心地在麻雀腳爪繫上漂亮的蝴蝶結,裝進進口餅乾的鐵盒裡,盒子放到哥哥桌上時這點子看起來著實不壞。

 

  ──直到我哥哥打開鐵盒,放聲大哭到連在廚房的爸爸都被驚動為止。

 

  爸爸怒不可遏的斥喝將我從震驚中拉扯回神。

 

  我聽見了它的笑聲。

 

  和哥哥被嚇壞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歇斯底里得令人喘不過氣。

 

  我終於徹底認清,那個聲音企圖使我孤立無援,最終只能聽命於它。

 

 

 

  那天之後我做過很多嘗試,用盡前所未有的努力試圖驅逐那東西。

 

  然而無論辱罵或哀求都無法趕走它,我試過朝肩上耳邊揮拳,只換來它放肆的嘲笑;揮舞的美工刀割傷了耳朵,它卻沒有受到絲毫傷害,但我因此啟發了另一個消極的念頭。

 

  察覺異狀的哥哥發現我和我鮮血直流的左耳時嚇了一跳,他用乾淨的毛巾壓住汩汩冒血的傷口,盡一個小四學童所能展現的最大冷靜叫來計程車送我去急診,路上還打了電話向加班的爸爸報備。

 

  當時在車上,哥哥一邊打電話,一邊握住了我發抖的手。我另一隻手緊緊壓著毛巾,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小睿,是不是還很痛?」哥哥看著我,猶豫了一下,用很輕的聲音問:「這也是那個聲音叫你做的嗎?」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不確定哥哥有沒有看懂我的意思,但我克制不住自己一個勁的哭,哭得越來越厲害。

 

  我分辨不出來,究竟是因為那個聲音嘲笑我、即使刺聾左耳也擺脫不掉它的糾纏,還是因為麻雀事件後至今一個禮拜都在與我冷戰的哥哥,今天終於願意和我說話了。

 

  「對……」

 

  「小睿?」

 

  「哥哥……對不、對、對不起……」我想好好地說這句話,亂掉的呼吸卻噎住了我所有的努力。

 

  「麻雀……我不是、故、故意的……」

 

  提起不好的回憶,哥哥皺緊了眉毛。

 

  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慢慢地呼出一口氣。

 

  「……沒關係,小睿。都過去了。」

 

  哥哥用空出的手拍了拍我的膝頭,用嚴肅的口吻說:「但你要學會拒絕那個聲音,你已經知道它有多惡劣了。」

 

  得到原諒的我張大了嘴巴,卻發出不半個有意義的音節,只能淚流滿面地用力點頭。

 

  直到我進了急診,接受縫合與包紮,在空調被底下哭到睡著以前,哥哥握著我的手都沒有放開過。

 

  那個聲音也是。

 

 

  一路上以來,未曾消停地,用惡毒的語調在我耳邊不斷說著哥哥的壞話。

 

 

 

 

 

 

 

- 〈肩膀上的惡魔〉前篇 完 -

 


 

〈肩上的魔〉中篇

 

 

  過了一週,左耳的恢復狀況穩定之後,我爸又帶著我去了醫院。

 

  我哥悄悄告訴我,這是急診室醫生在聽說我的情況後建議他的。

 

  候診時我偷偷望向爸爸的臉,而他專心盯著上方的電視機,但他眼也不眨的模樣使我明白他根本沒有在看上頭輪播的新聞畫面。

 

  爸爸看起來很憂慮。

 

  自從媽媽離開,爸爸偶爾會露出這種表情,扔掉死去麻雀的鐵盒時也是。

 

  離異後我爸很少再和我說話了,單親扛起家計的經濟壓力也使我們相處時間驟減,慢慢變得疏離。

 

  多年之後我爸告訴我,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其實他從未責怪過我揭露了媽媽外遇的事實,即使那令我的家庭分崩離析。

 

  但在那個時候,我深信這些都是我的錯。

 

  學校也是、麻雀也是,鄰居也是、媽媽也是。我聽信了肩膀上的聲音,做出愚蠢的決定,這就是我該得到的懲罰。

 

  有些事情可以被原諒,有些則不行。

 

  有些錯誤能夠挽回,有些傷害卻無可補救。

 

  「不要擔心,小睿。」

 

  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了握我捏緊的拳頭。

 

  「沒問題的,只是有點可怕。」我哥試著讓我放鬆一點。「就像看牙醫。」

 

  「你可以陪我一起進去嗎?」我問。「就像看牙醫。」

 

  我哥哥答應了我。

 

  這個約定在見到醫生不久後被打破了,但我不怪他。

 

  醫生沒打算看我的牙,也沒用上聽診器,只是問了我很多問題。

 

  醫生留下我單獨一個人,對我提出更多問題,有些重複了,但我的答案和之前沒什麼不同。我沒有想要隱瞞的事情,也沒有說謊的必要。

 

  那段日子我們常去醫院。

 

  有時我會擔心家裡負不負擔得起這些,但又忍不住自私地想「要是這樣能讓聲音消失就好了」,結果什麼都沒有說。

 

  我被安排接受一些檢查,確定不是身體出毛病,第一位醫生又把我轉到另一個地方,轉過去,又轉過來,再轉過去。到後來我已經不害怕醫院了,那並不是可怕的地方,而且醫院的人對我很好,相信我,並且試圖幫我。

 

  從一週兩次,到後來一週一次。

 

  一開始我爸會和我一起進去,後來他讓我自己和醫生單獨待在一起。更後來是哥哥和我自己坐公車去,我們已經對於去醫院的路線很熟悉,而且我爸已經沒有請假的餘裕了。當我走進診間時,哥哥會坐在外面看電視。

 

  醫生說過,他不是醫生,但喊他醫生會讓我有安全感,也有了一種他能治好我的感覺。知道這一點後,醫生就不再試圖更正我對他的稱呼了。

 

 

 

  「為什麼會說在『左邊的肩膀上』,而不是『左耳旁邊』呢?」

 

  「因為……會動。」沒有想過的問題讓我思考了一下,試圖表達那種感覺:「不是耳機那樣貼著說,像是……像是在公車上,我哥和我說話的聲音,聲音會動。」

 

  「這樣啊……除了聽見聲音以外,看得到那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只有聲音。」

 

  「感覺得到它的重量嗎?」

 

  「沒有,沒有重量。」

 

  「即使捂住左耳也聽得見嗎?」

 

  「如果它說話,就聽得見。」而且之前他嘲笑我,即使聾了也可以聽見。

 

  「它沒有說話的時候呢?」

 

  「什麼……意思?」

 

  「像是這樣。」醫生停頓了三十秒,溫和地望著我的眼睛。「聽見了嗎?」

 

  「呼吸聲……?」我不太確定。

 

  「對,像是呼吸聲。」

 

  我下意識往左邊肩膀看了一眼,那裡什麼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沒有呼吸聲。」我回答。

 

  「所以,」醫生若有所思,試圖歸納那個東西的特點。「只要它不開口說話,就像不存在一樣,讓人感覺不到了,對嗎?」

 

  「……」我震驚地看著他。

 

  「小睿?」

 

  「對……是這樣!」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這個新奇的發現讓我有點興奮,又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安。我握緊拳頭。

 

  「只要它不說話,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樣了。」

 

 

 

  同樣在那天,我發現了另外一件事。

 

  每當踏進醫生那裡時,那個聲音總是保持沉默,一個字也沒有說。

 

 

 

 

 

 

- 〈肩膀上的惡魔〉中篇 完 -

 

 


 

〈肩上的魔〉後篇

 

 

  醫生在的時候,那個聲音就不說話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醫生,醫生對我笑了一下。

 

  他說,之前幾次他在做實驗,現在他可以教我怎麼讓那個聲音不說話。

 

  用看不見的東西,對付看不見的聲音。

 

  「我是這樣做的。」醫生把雙手圈在嘴邊,做出了像是吹氣球的動作。

 

  「呼~~」

 

  雖然當下覺得有點蠢(醫生對不起),但也沒有別的方法了,我學著他把手圈在嘴邊。

 

  「呼~~~~」我把汽球吹得比較大,感覺會更厲害的樣子。

 

  「然後打個結,小心別弄破了。」醫生教我怎麼幫氣球打結。

 

  我模仿醫生的動作,替我的兩倍大氣球打了結。

 

  「然後塞進去,堵住它的嘴巴。」醫生做了個拿氣球塞住嘴巴的動作。「這樣就沒辦法說話了。」

 

  我的氣球會不會太大?我盯著我的無形氣球想了想,最後決定就這麼辦。

 

  反正那肯定是張大嘴巴。

 

  非常厲害的事情是,當我粗魯地把氣球塞到左邊肩膀上的時候,我有一種、那個東西真的被堵住了嘴的感覺!明明碰不到的,但好像真的感覺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覺得異常輕鬆。

 

  我和醫生一起笑了起來。

 

 

 

  氣球總有漏氣漏光的時候。

 

  每當氣球的氣用完了,那個聲音又會繼續說話。它似乎被氣球激怒了,也很氣醫生。奇怪的是,我從來沒聽它說過醫生的壞話,它明明是個愛說全世界壞話的大嘴巴。

 

  我試著自己補氣球,但效果沒有在醫生那裡好。

 

  明明動作是一樣的,但在醫生那裡補氣球的時候一定會成功,只要放一次就成功了。

 

  每次我會在醫生那裡練習一下把氣球吹得更完美的方法,或者更精準塞進嘴巴裡的手勢。剩下的時間醫生會和我聊天,教我氣球失效的時候該怎麼應對肩膀上的聲音。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指南針。

 

  醫生說,我在台灣能買到的指南針是其實指向北邊的指北針,被校準過的。這我在學校已經學過了,但我還是點頭。

 

  「這就有點像是指南針。」醫生指了指我的肩膀。「你可以隨身攜帶一個指南針,同時你清楚地知道它指向北邊。它給了你方向的建議,但你看完之後,把指南針放回口袋裡理都不理也可以。」

 

  往我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醫生說:「別忘了,這是『你的』指南針。讓它替你指出方向,但不需要它干涉強迫你到任何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對這段話印象深刻的原因,其實不在內容本身。

 

  而是因為,那是我最後一次和醫生交談。

 

  下一次我去的時候,醫生的辦公室裡坐了別的人。

 

  他們向我致歉,說言心理師突然離職了,即使當時的我只是個小孩,他們仍然很認真地對我解釋這件事。我很感激這一點。

 

  沒有辦法和醫生說再見讓我有點難過,沒辦法和醫生道謝也是。

 

  直到現在我仍然很感謝他,教會了我應對肩膀上聲音的方法。

 

 

 

  我開始逼迫那個聲音替我指路。

 

  像當初挖出那隻麻雀一樣,逼它幫我找到其他有類似遭遇的不幸動物。

 

  一開始它很不情願,但後來它興致勃勃。

 

  它說它很享受看我挖出那些死去的動物,小心地拼裝回原狀,祈禱一番再埋回原地那種徒勞無功的愚蠢行徑。

 

  這件事從我小學,初中,到高中都仍持續著。

 

  我挖到過被淹死的幼貓。

 

  我挖到過被刨掉眼珠,四肢綁上橡皮筋壞死的流浪狗。

 

  我挖到過被切掉了耳朵的兔子,和牠不幸的兔腳。

 

  最難受的那次,我挖到了一隻母貓。牠的肚子遭人剪開,牠的內臟與牠腹中的貓崽同樣被磚塊砸得稀爛。

 

  那天處理完我吐了,即使戴了塑膠手套,破裂的貓屍觸感仍殘留在我的指間。

 

  肩膀上的聲音幸災樂禍。

 

 

 

  高中的時候我和我哥搬了出來,在離高中和我們未來目標大學很近的地方,爸爸替我們買了套小公寓。

 

  我爸再婚了,對象是同樣帶著兩個小孩的離婚女性。

 

  和媽媽不同,阿姨是個很好的女人,先前因為和爸爸一樣的遭遇而離婚。

 

  考量到她的孩子還小(現在我也是個有妹妹的人了!),舊家離學區很近,況且我和我哥也需要新房間,我們全家人一起做了這個決定。

 

  現在我們有兩個家。兩邊都隨時歡迎對方過去,只是要過夜的話得先招呼一聲而已,車程不到一個小時。過節以外,我和我哥經常回去渡過週末。

 

  從小六開始,我的學校生活也改善了。

 

  被我推下樓梯後來轉學的幼稚園同學回學區看我們,竟然特地和我道謝。

 

  「送醫院之後,醫生幫我檢查出了膝蓋的骨軟骨瘤。醫生說依照它生長的趨勢,再之後會壓迫到附近的骨頭,幸好及早發現,很快安排好時間幫我動手術切除了。」

 

  文筆不好的我難以用文字表達當時我有多驚訝。「所以,妳不是因為我轉學的嗎?」

 

  「當然不是啊。」她疑惑地看著我。「我爸媽有和老師說是因為他們被調職,所以才要轉學的吧?」

 

  ──這麼一回想,確實,老師是那麼說的。

 

  只是當時,我們都以為老師只是找一個比較溫和的理由而已。

 

  那一刻我很想哭。

 

  要不是當時我哥在旁邊對我做了一個「愛哭鬼」的討厭動作,我想我一定會當場哭出來的。

 

 

 

  我對現在的日子充滿感激。

 

  我從來沒有忘記,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是哥哥一直陪在我身邊。

 

  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那天,打開新家家門,聞到那股怪味的時候,我的心一邊被吊得老高,同時卻又有種「終於來到這一天了」的平靜感。

 

  我走近浴室。

 

  鮮血的氣味愈發濃厚。

 

  我聽見我哥在哭。

 

  有種不好的預感,發麻而遲鈍地爬上了我的背脊。

 

  打開浴室門那一瞬間,我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走來的路上我猜想過這次會是什麼動物,但從那隻母貓以後,我自認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嚇得倒我。

 

  ──直到我在浴缸裡,看見我已經好久不見的媽媽。

 

 

  有些事情可以被原諒,有些則不行。

 

  有些錯誤能夠挽回,有些傷害卻無可補救。

 

 

  哥哥跪在浴室地板上,制服上全是血。他在哭。我猜他還吐了,排水孔旁有一灘嘔吐物。兩把鋒利的刀掉在旁邊,其中一把上頭滿是鋸齒,另一把則有更明顯的不規則狀。我盡量不去想那上頭沾滿的碎塊,即使我明知那是內臟。

 

  哥哥在哭。

 

  在我印象裡,從來不曾看我哥像這樣哭過。

 

  我跪到他身邊,即使這個動作使得我的褲子也染滿鮮血。

 

  我握住了我哥的手。

 

  「……沒關係,哥哥。都過去了。」

 

  他順著我的聲音抬起頭,我猜他其實看不清我,因為他滿眼是淚。

 

  像是這一哭用盡了他這一生所有的眼淚。

 

  「沒問題的,只是有點可怕。」

 

  我試著讓我哥放鬆一點。

 

  「就像看牙醫。」

 

 

  沒問題的。

 

  一如既往,我會替他好好地掩埋,替他好好地贖罪。

 

  他是我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 〈肩膀上的惡魔〉後篇 完 -

 

 


 

外篇〈肩上的天使

 

 

  我非常討厭感冒。

 

  所以我很羨慕小睿,他總是活蹦亂跳,秋天沒穿外套也沒關係,頂多掛一天鼻涕,但我光是忘記繫圍巾,隔天就開始發起了燒。

 

  「感冒也太不會挑時間了吧。」終於能上學的時候,小睿把他的圍巾纏到了我的圍巾外頭。因為很溫暖,我還是戴著了,雖然我討厭黑色。「今天和大家約好最後一次去抓鍬形蟲喔!冬天要到了,之後就找不到昆蟲了。」

 

  「你們去吧。」我把臉縮在灰色和黑色的圍巾裡,「反正你們從來沒抓到過鍬形蟲,只有金龜子。」

 

  「說什麼啊,哥哥是笨蛋!今天就要抓很大隻的鍬形蟲回去給你看!」

 

 

 

  平常一起上下學,我和小睿是共用一把鑰匙,但今天他要在外面待得比較晚,我把鑰匙交給了他。

 

  媽媽晚上固定會去找她朋友打牌,我們到家的時候,屋裡只有罩起來的、已經冷掉的飯菜,但通常在爸爸結束應酬回到家以前她就會回來。

 

  媽媽平常在家穿著樸素的長裙,但只要出去打牌,她都會換上特別漂亮的小裙子,她說那樣手氣特別好。

 

  昨天晚上我特地和媽媽報備過今天會和小睿分開走的事情,媽媽答應我,今天她會晚半個小時出門,先等我回家再離開。

 

  今天也好好地吃了感冒藥,可是放學回家的時候還是有快要發燒的感覺。

 

  「真的沒問題嗎?還是我陪你回家?」小睿推了我一下,把圍巾罩到我身上。

 

  「才幾站而已,今年最後一隻鍬形蟲在等你不是嗎?」我回推小睿一下,自己搭上了回家的公車。

 

  我們家是舊式的五層樓公寓,沒有電梯。因為我家就在三樓而已,平常不覺得辛苦,但今天就連爬上二樓都有點吃力。

 

  終於來到家門口,我喘了口氣,按下門鈴。

 

  我在原地等了一會,試著多按幾次。怕媽媽在睡午覺,我把最後幾次按得又快又吵,但鐵門始終沒有被打開的跡象。

 

  ……媽媽?

 

  忘記了嗎?

 

  我的頭很暈,而且開始覺得冷,可能因為去了學校,感冒好像比之前更嚴重了。

 

  我把書包墊到地板上,靠在家門口,把自己縮成一團。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媽媽常會忘記答應我們的事,以前說好的班親會、和去年的聖誕表演,最後她都沒有來。她說她去打牌了,她說她忘記了。對那時的我來說,打牌聽起來好像很重要,比我和小睿重要。

 

  我把頭靠在膝蓋上,整張臉埋進了圍巾裡。

 

  我希望小睿快點抓到鍬形蟲。

 

  我希望小睿快點回來。

 

 

 

  昏昏沉沉間,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睡著;後來,只聽到有道腳步聲走上樓梯,那個人彎下腰搖了搖我的肩膀。

 

  「小睿?」聲音聽起來有點疑惑,而且似乎不太高興。

 

  「陳叔叔……?」我把臉從圍巾裡抬起來,發現是住在我們五樓的鄰居。

 

  陳叔叔對我們一直很親切,常會買零食給我們吃,也常常邀請我們去他家玩,暑假的時候我們去過一次,但後來陳叔叔不太高興,因為小睿一直吵著想喝冰水,陳叔叔回答冰箱裡沒有冰水之後,小睿只是說了「想要開冰箱把礦泉水冰進去」就被罵了。

 

  我們知道擅自開別人家冰箱很不禮貌,但那次陳叔叔真的生了很大的氣,我不太懂為什麼,小睿只是提議而已,根本還沒把冰箱打開。

 

  從那次之後,樓梯間碰見時陳叔叔還是對我們很好,但不再邀請我們了。

 

  「小璿?」陳叔叔喊了我的名字,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你用了小睿的圍巾啊?」

 

  「因為很冷。」我說。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不進去?」他關心地看著我。「你看起來很不舒服。」

 

  我打起精神,把小睿去抓鍬形蟲的事情、和媽媽忘記等我回家的事情解釋給陳叔叔聽。

 

  陳叔叔聽完後又摸了摸我的頭髮,問:「這樣吧,你先到叔叔那裏待著,叔叔給你們家門口留張紙條,有人回來的時候就打電話、或直接上來按門鈴,怎麼樣?」

 

  「真的可以嗎?」我問。「會不會太麻煩叔叔?」

 

  「怎麼會呢。」陳叔叔笑了一下。

 

  「小璿這麼乖,一點都不麻煩。」

 

 

 

  我對後來的事情記憶模糊。

 

  你有打破過玻璃瓶子嗎?

 

  每一塊碎片上都倒映著一部份的景象,其實是同樣的景象,卻有不同角度,很多個,這時候去推那堆碎片的話,上頭的世界會以奇怪的方式流動。

 

 

 

 

  在陳叔叔的廚房裡,他幫我倒了一杯溫水,還給了我一顆藥。

 

  陳叔叔說那是感冒藥。

 

  吃了那顆藥以後,玻璃瓶子在我眼前碎裂開來。

 

  我記得我有掙扎。我有。我有揮動手和腳的印象。不斷拚命揮動。不斷拚命揮動。玻璃餐桌墊非常冰冷。陳叔叔廚房裡裝的明明不是吊燈,卻在晃。我記得我有張開嘴。我不記得我有沒有發出聲音了。我記得陳叔叔把小睿的圍巾塞進我的嘴裡。我最討厭黑色了。我記得我被推到了桌子邊緣,頭和頭髮仰在半空中。世界從碎片變成顛倒的碎片。我看見顛倒的冰箱。我是因為這樣覺得想吐嗎?我好想吐。從吃了藥以後。到被推到半空。到看見顛倒的世界。顛倒的冰箱。陳叔叔打開冰箱,冰箱裡有張傾倒的臉。慘白的。我不認識她。她的年紀看起來像我的同學。然後顛倒的冰箱門關上了。

 

  然 後 顛 倒 的 冰 箱 門 關 上 了

 

  砰

 

 

 

 

  我不記得有人打了電話,或者按了門鈴。

 

  陳叔叔抱起我。

 

  陳叔叔走下樓梯。

 

  五樓。

 

  四樓。

 

  三樓。

 

  叮──咚──

 

  鐵門開了。

 

  媽媽等在門後,似乎非常緊張。

 

  「你沒有做得太過份吧?」

 

  「沒事,我下了重本哦。小璿一點印象都不會有。」

 

  「『下了重本』是什麼意思?」媽媽的語氣變尖了,像每次她和爸爸吵架時一樣。「你給小璿吃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什麼?!」

 

  「黎太太,現在才突然想到要當個好媽媽不嫌太晚?」

 

  「少囉嗦!要不是你說──」媽媽的聲音突然停住,「照片呢?底片一起給我,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

 

  「我放在小璿書包裡了,妳自己拿。」

 

  媽媽一把搶過我的書包,從裡面拿出了個紙袋確認內容。我不知道的紙袋。出現在我書包裡的紙袋。

 

  「嘖嘖,我說黎太太,下回妳如果還要『打牌』,記得把嘴巴擦乾淨點。」

 

  「閉嘴、閉嘴!」媽媽壓低聲音喝斥,「要不是你這個跟蹤狂──」

 

  「到底讓不讓我把小璿抱進去?等等有人經過我看妳怎麼解釋。」

 

  「你……!」媽媽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生氣,但她打開了門。

 

  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努力睜開眼睛。眼皮很重。但我很努力。

 

  長裙的裙擺。

 

  不是小裙子。

 

  「──小璿醒著?小璿為什麼醒著?!」媽媽的聲音又一次拔尖。

 

  「不可能!」有隻手在我臉上拍了又拍,然後他們一起鬆了口氣。

 

  「囝仔憨眠啦,妳第一天當媽?」

 

  ……

 

  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

 

  我忘記媽媽有沒有回答。

 

  ……

 

  我沒有聽到媽媽的回答。

 

  ……

 

  我有好多的問題想問她。

 

  ……

 

  為什麼,媽媽?

 

  我按門鈴的時候,妳明明在家,為什麼不開門?

 

 

 

 

  那一天醒過來的時候,世界已經不是玻璃碎片的模樣。

 

  好像很晚了。

 

  小睿睡在我旁邊,口水流到了枕頭上。

 

  家裡的燈全都熄了。

 

  我好渴。

 

  我好想吐。

 

  我走下床想去廚房喝水。

 

  我覺得很痛。

 

  我走得很慢。

 

  我覺得很髒。

 

  我坐在廚房喝水,看見客廳檯燈亮著。

 

  我坐在那裡看了一會,發現是昆蟲箱。

 

  小睿的昆蟲箱。

 

  小睿的昆蟲箱裡沒有鍬形蟲。

 

  看吧,我說了,只抓得到金龜子而已。

 

  我看著金龜子在樹枝和葉子上爬。

 

  爬到某一個空隙的時候,金龜子掉了下去。

 

  牠的背部撞到昆蟲箱底部,摔得翻了過去。

 

  六腳朝天,不斷拚命地揮動。

 

  不斷拚命地揮動。

 

 

 

  我曾經很羨慕小睿。

 

  小睿說,他的左邊肩膀上有個聲音,老是告訴他該怎麼做。他不喜歡那個聲音,但我一直很想聽聽看,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生日時我偷偷地許了願,我也希望我的肩膀上有個聲音,告訴我該怎麼做。

 

  ──願望實現了。

 

  我突然聽見右邊肩膀上有個聲音。

 

  我按照它說的,打開昆蟲箱的蓋子。

 

  我按照它說的,用一根針戳穿金龜子,把牠釘在那裏。

 

  我按照它說的,一根、一根、一根拔掉金龜子的腳。觸鬚。眼睛。翅膀。

 

  和它說的一樣,每拔掉一點點,我就覺得輕鬆了一點點。

 

  我打開窗戶,把金龜子和針一起丟出了窗外。

 

  那是最輕鬆的時候了。

 

  我想把我也丟出窗外。

 

  但那個聲音阻止了我。

 

 

  和小睿說的一樣,那個聲音告訴了我該怎麼做。

 

 

 

 

 

 

 

 

 

 

 

- 〈肩膀上的天使〉 完 -

 

 

 

 

 

 

緩和氣氛的後記:

1) 在校稿時冒出的不正經感想:哥哥的文筆(?)好像比較好(???

2) 他們小時候還是照相機需要底片的時代

 

【雙胞胎常被叫錯的小教室】

黎睿,音同「瑞」

黎璿,音同「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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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