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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老漢坐在樹下乘涼,不時湊近手裡那桿旱菸,徐徐抽上一口,在煙入肺腑的同時瞇起了眼睛。

 

  ──舒服。

 

  抬眼望去,兒子媳婦正在田裡忙活,飽滿的稻穗沉甸甸地垂在秋風間搖曳,有如一畦金黃的雨,正是個豐收佳年。

 

  身旁是兒子親手編上的搖籃,一家子寶貝呵護的單傳長孫此刻甜甜地睡在裡面,于老漢伸長了手,給孫兒掖緊小被角,順道以指背溫愛地蹭了蹭嬰孩柔嫩的臉頰;他做了幾十年農活兒,手粗,此刻動作小心翼翼,就怕刮擾了搖籃裡的好眠。

 

  小孩兒平日與于老漢親近,此刻眠夢中隱隱嗅著熟悉氣味,雖然沒醒,擱在臉旁的小小手掌不自覺地蜷了蜷。

 

  于老漢教他逗樂,把粗礪食指放進軟呼呼的小掌心,果然立刻被握住了,當寶貝兒似的攥得牢牢的。

 

  于老漢想笑,又怕吵醒孩子,終於只發出了聲噴氣。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他沒上過私塾學堂,大字不識,倒在縣城茶館裡聽過幾回說書,不知怎地就記牢了這句話。句中涵義還是鄰桌人解釋給他聽,他當時就覺這句話說得特別好,文謅謅的,卻道盡了人生舒心快意。

 

 

  他一生清白坦蕩,老老實實地幹活、從不曾偷雞摸狗,倒也攢了些積蓄;老伴雖走得早,但兒子孝順、媳婦賢慧,半年前又給家裡添了個健康的小胖孫──他的人生至此,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只是,若能再貪心一些,他真希望能像當年拉拔兒子一樣,看顧孫兒長大成人。

 

  于老漢抬起手臂,飛快抹掉眼角險些溢出的鹹水。

 

  于老漢一手讓孫兒握著,另一隻手有些顫抖地探向衣兜內袋,捏破了這一年來幾度躊躇不能決意、卻仍未敢有片刻離身的一紙黃符。

 

 

×

 

 

  初見那名大夫,是一年多前。

 

  正當七夕,于老漢勸留了新婚不久的兒媳倆口子,自個兒去給老伴上墳。

 

  傍晚從山道下來那會,不想卻跌了一跤。

 

  近來偶爾會像這樣,腿腳老不利索,有時甚至使喚不動,簡直害于老漢錯覺這雙腿將不再是自己的一般──可冷不防打跌倒是空前頭一遭。

 

  于老漢暗嘆聲老了,欲從地上起身卻發現力不從心,除了兩腿,支撐身子的雙手竟也有些吃力。

 

  正當此際,一道溫文嗓音自于老漢身後響起:「老丈,晚生扶你一把。」同時傳來一股托力,將于老漢從地上扶起。

 

  于老漢心底感激,別過臉衝那陌生人說了句多謝。

 

  日落山頭,今兒又是佳節,應當是不會再有人來往這山間小道了;若非碰上這好心人,而自己雙腳又沒恢復的話,恐怕得在原地等到兒子察覺不對勁趕來察看接人。

 

  對方微笑應過,撐起于老漢扶到一旁石頭坐下,關心他可有摔傷。

 

  只是也奇妙,上山小道就這一條,山上除了村里人起的一堆堆小墳包之外沒甚其他,這外地人到山上幹什麼?自己在墳地待了一會才離開,似乎也沒見著有其他人啊?步伐挪動間于老漢心底轉溜過這幾個念頭,一瞬即逝,隨即又被對方拋來的關切給淹蓋了過去。

 

  于老漢擺擺手,說不礙事,歇會兒就好,老毛病了。

 

  那人思忖了會兒,開口道:「晚生姓穆,是名行腳大夫,要是老丈不嫌棄,晚生給您探探可好?」

 

  這年輕後生生著張端正輪廓,遣詞禮貌周至之餘,透出一股子令人心生好感的窩心與真摯;又聽他說是名大夫,于老漢安心裡生出警戒,開口先問清楚了要不要錢──這些走南闖北的江湖郎中裡騙子太多了,得謹慎。

 

  聽他這麼一說,穆大夫笑了出來,解釋幾句打消掉于老漢心中最後一點疑慮,學著在醫館那般伸出手讓大夫給他診脈。

 

  穆大夫一探他脈門,凝眉思索了會,徵求他同意後替他檢查腿腳,繞到他身後伸手仔細按撫過龍骨、一節一節直到腰間,這才收手,肅起了臉容若有所思。

 

  也不知是否入夜的緣故,大夫雙手冰冷,教他手指隔衣碰過的地方于老漢竟覺得有絲涼。

 

  觸診之後,大夫沉默多時。

 

  他幫過自己一把、還好心替自己診察,于老漢沒好意思催促打擾,可等了半天,發現穆大夫仍是一語不發,逕直盯著自己雙腿看。

 

  近來原本就為這事隱隱擔憂,又見這名素不相識的外地大夫凝眉直瞅著患部瞧,于老漢心底有些慌;過了好半晌,終於沒能忍住,喊道:「大夫。」

 

  喚得對方注意,于老漢繼續說:「老頭兒年紀雖然大了,但還堪得住,要是大夫看出了些什麼,也沒甚好顧忌,就──」他聲音一頓,意思點到便不再說下去。不吉利。

 

  「……」穆大夫望著他,沒答腔。

 

  又過了一會,只聞穆大夫無聲嘆出一口氣,轉過身在于老漢面前蹲下,讓出了自己的背。

 

  「說來話長,天色又晚,您這腿腳恐怕一時半刻也難以恢復。讓晚生揹您回去吧,一路上細說。」

 

  于老漢原想推辭,可在這時,穆大夫回頭望了他一眼。

 

  那雙溫潤眸中透露出惻然與欲言又止的神色,令于老漢吐不出半字拒絕。

 

  赧然道過謝,于老漢攀到這名初次見面的年輕人背上,讓他揹自己下山。

 

 

  ──今年的秋是不是來得特別早?山上真涼。

 

  幢幢樹影間,于老漢一縮脖子,打了個寒顫。

 

 

 

 

  一路上,穆大夫對他的身體狀況又提了些問題,有些細節甚至連于老漢自己先前也不曾留心;聽他說完,穆大夫再度陷入沉思。

 

  領受了這麼大人情,儘管于老漢著實忐忑,也沒心思或顏面催促,只等穆大夫自個兒開口。

 

  莫非這古怪症狀真是某種奇疾,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不要是疫病才好,否則自己回去反倒害了家裡人和鄉里人──可也不對,病症若會傳染,這大夫怎麼敢揹自己一程?

 

  「……老丈,您說沒甚好顧忌,那晚生也就直說了。」于老漢猶自胡思亂想,尚未理出個頭緒;那彷彿也心事重重的穆大夫倒先整理好了思路,啟唇道:

 

  「若晚生推敲屬實,發作的地方不只是腳,恐怕雙手也同樣不如往日靈巧,卻非完全不聽使喚,而是偶發無力,又或者、想做某些細活兒的時候力不從心。」

 

  于老漢瞪大了眼,立刻回想起自己前些時日編到一半卻遲遲無法接續下去完成的竹簍,後來是兒子接手過去,體貼寬慰他莫累壞了自己;以及那只被他不慎摔碎的湯碗,媳婦孝順,還道是熱湯太燙害他捧不住,取溼布替他擦敷之餘又盛了半碗放涼。

 

  聽他連聲說對、舉證歷歷,穆大夫續道:「晚生只在書裡讀過,親眼所見卻是頭一遭。這病……折磨得很,將一日日奪去罹患之人的行動能力。

 

  手腳四肢僅是初期,末了不只渾身不得動彈,飲食起居便溺皆無以自理,繼而,連呼吸吐息都難以自控。偏偏患者意識與心智罕受影響,只能困在日漸蝕朽的軀殼裡,一日日衰竭下去,生死不能自己。」

 

  「這……這病太瘮人了……」即便年輕醫者的語調安撫性地放緩,口述內容仍駭出了于老漢一身白毛汗。四肢不聽使喚的症狀他早有體會,以往還暗自喟嘆過自己一生辛勞,怎地年過半百後卻如四體不勤的富貴人家,退化得賊快?如今教一名陌生大夫三言兩語道破,心裡已是信了七八分。

 

  「穆大夫、不,神醫,穆神醫!您既然一探能替小老兒診出來,可有醫治的法子?這麼把老骨頭了,也不敢貪生,可這病、這死法……」于老漢聲音一顫,又想起了什麼,聲音低了下去:「我兒媳前些時日才剛懷上,家中一脈單傳,我……我……」

 

  不敢貪生是真,可捨不得死,也是真真切切。

 

  聽聞那聲「神醫」,在老人看不見的地方,穆大夫唇角彎起,扯出了一抹苦笑。

 

  「或恐晚生學藝不精,誤診也未可知。」他輕聲安撫。

 

  于老漢渾身哆嗦,已然六神無主,誤診的可能性完全進不了心裡去。

 

  見他如此,穆大夫又停頓了一下,方才如實托出:

 

  「可倘若屬實,就我所知……此症,當今尚無醫治之方。」

 

  感受到老人聽聞噩耗的剎那指如禽爪、無意識地揪緊了自己頸邊的衣料,穆大夫神色未變,亦未提醒勸止,只是揹著人繼續前行,一時不再出聲。

 

  不久,涓滴熱意墜落,無聲流淌過穆大夫頸後。

 

  他面色微動,一剎那有些不忍。

 

  躊躇半晌,仍是開口:「老丈,您信命嗎?」

 

  背上的老人沒有回答。只是從他呼吸聲變化,穆大夫知道對方收拾著情緒試圖聆聽。

 

  「行醫這些年,我結交過幾個特別的朋友。從前我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當是閒談聽他們說來有趣,卻從來沒往心裡去。我總想著:有病就得治,全推給鬼怪魍魎,天底下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

 

  然而後來,經歷了一些事情使我明白,世間萬物不似我當年眼中看見的那麼簡單。我以為生在人間,舉目所見皆是人,卻不知紅塵萬種,喧嘩眾生。

 

  有時沒那份緣命無需操那份閒心,可要是一朝碰上,豁然有幾分清醒、繼之而來幾分無力,最終是一腔的不甘心。」

 

  于老漢伏在醫者背上,不解穆大夫怎會突然提起這些,然而他嗓音寧靜柔和、入耳服貼,儘管內容聽得一知半解,卻讓人忐忑紊亂的心緒漸趨平緩。

 

  「有人福澤深厚,有人命淺緣薄。有人回天乏術,有人命不該絕……幾個朋友不願看我走偏,指點了一些我過往認為的『無稽之談』──老丈,作為一名醫者,我只能告訴您,據書上所說,罹患這病症者自察覺病徵起,短則數月內惡化遽逝,也可能纏綿病榻、連年衰朽而竭。

 

  但您若想一聽『無稽之談』,就我所估,不出一年,您這腿腳恐怕便使喚不動;病症蔓延至全身將拖上一段時日,可不出三年,終至病臥榻間動彈不得,意識清醒、留一息尚存。直到氣息吞吐也難以自主,方才自病軀中解脫。」

 

  顧念于老漢心情,他接著說起了一些調養照護之理,雖然治癒不了異疾,卻可舒緩病體。

 

  于老漢雖生長於鄉野,年輕時也曾出外闖蕩,嘗歷過世間百態,聽得出那平靜的語調裡並未沾染嚇唬或安慰,僅只陳述事實。

 

  他的心底五味雜陳。

 

  若穆大夫所說的沒有差池,他確實能一償所願抱上孫兒,但往後……

 

  這時,他感覺自己被人放了下來。一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至家門不遠。此處有株老榕樹,樹下擱了把簡陋椅凳,正是他平日閒暇納涼抽旱菸時老待的地方。

 

  于老漢有些怔怔。

 

  先前穆大夫問過他不少問題,可他確定對方尚不曾問過他家在何處。

 

  山道僅僅一條,下了山卻是田間小徑阡陌交通,他原想等下山再指路,不料一回神,人已經回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老榕樹下。

 

  年輕醫者將他安置在椅上,退後兩步朝他一揖,轉身離去。

 

  七夕月色朦朧地投落。

 

  已夠于老漢清晰目睹,邁出樹蔭的年輕大夫腳下,赫然沒有影子。

 

  一剎那的激靈,連通了相遇以來種種浮掠心頭卻不及深究的線索,于老漢嘴一張,嘶聲喚喊:「且……且留步!」

 

  那陌生人駐足回首,沒有靠近,只是注視著于老漢的眼睛。

 

  「您……您可是冥府派來的陰差?就為提醒老兒大限將至?」

 

  聽聞這問句,穆大夫先是面露詫色,繼而失笑搖頭。

 

  于老漢心底沉啊沉,不知如何探詢、卻又隱約感覺不能就此別過,只得鼓足勇氣追問:「那你……為什麼找上我?」

 

  穆大夫歛去笑容,佇足原地沉默不語。

 

  于老漢幾乎以為對方不打算回答的時候,才聽他嘆了口氣。「晚生沒騙您,老丈,我真是名大夫。」

 

  「我一路尋覓同您境況相仿的有緣人,重症痼疾纏身、偏偏當今無方可醫,壽限未至,卻只能活活折騰、生不如死。有些人難捱病痛折磨,有些人不願屈於苟延殘喘的狼狽,有些人不忍連累親族久侍床前──

 

  僧說化緣,而我,是想化壽。

 

  無可威逼脅迫、無法強取豪奪,惟有願者施、乞者受,自此因果纏身,償盡方休──自然,承蒙貴恩的人是我,未來該當償還的人也是我。」

 

  他說得誠懇殷切,一席話卻仍聽得于老漢面上乍青乍白,滿眼驚懼戒備。

 

  穆大夫自袖袋裡掏出一紙黃符,不願貿然靠近駭著于老漢,只是取過一旁土塊,將黃符壓在地上。

 

  「這張符紙與我有所聯繫,倘若來日您下定決心願成全晚生,捏破即可;若您不願,置之不理任風吹流落、或者投入火中焚燬也行,晚生會明白您的意思。往後必不糾纏,也無意報復為禍,還請寬心。」

 

  語畢,他折腰向于老漢淺淺一禮。

 

  「晚生告辭。」

 

 

 

 

 

  那夜末了,腿腳恢復的于老漢拖著蹣跚步履走近那枚土塊,顫巍巍地伸出手,將黃符小心翼翼收摺起來,放入了衣兜內袋。

 

  此去經年。

 

  果如穆大夫所言,在這一年間,他的雙腿逐漸喪失知覺。

 

  兒子急紅了眼,取出家中不豐的積蓄請來縣城小有名氣的大夫,媳婦挺著大腹便便到廟中求神問卜,得到的答案卻同樣無解。

 

  許是早有心理準備,于老漢自個兒成了第一個接受事實的人。

 

小倆口將心思全放到于老漢身上,依他過往習慣,天天攙他到老樹下曬太陽;一日數次,辛勞不辭,兒子扶助他便溺,媳婦挑桶清理,日復一日,無半句怨言;兩人侍奉盡孝,甫出生的稚兒反倒遭受不少冷落,于老漢看在眼底,夜裡躺在床上,腦中不住一遍遍地想起那大夫的話。

 

  眼下光是半身失靈已教他多有不適,他一點也不願體嘗穆大夫所說的遍體衰朽。

 

  有一晚,于老漢被嬰兒夜啼吵醒,間或在孫兒被哄妥後漸漸低下去的哭聲間,他聽到他那已經成年成家的兒子哭腔壓抑,平日頂天立地的一條漢子,哭得比起嬰孩竟不遑多讓,于老漢多聽幾句,知是喝了酒。

 

  他聽見兒子的自責,抽抽噎噎告訴媳婦,我娘走得早,他們感情深厚,爹不肯再娶,一人歷盡風霜拉拔我長大,定是那時日夜操勞損了底本,才……

 

  同村長大的媳婦也不是生人,早知道這段過往,卻仍細聲安撫。

 

  說到後來,孫兒應是睡著了,小夫妻倒哭作一團。不曾埋怨,只是傷感。

 

  于老漢睜著眼睛,一夜無眠。

 

  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中之理鐵錚錚,他信。

 

  不是信不過小輩,卻是不忍。

 

 

  ◇◆◇◇◆

 

  一年多的心情起伏、惴惴不安,在捏破符紙後,反倒寧定了下來。

 

  是夜,並未闔眼的于老漢聽見兩記響聲,輕敲在便於自己呼喚而未合攏的房門。

 

  雖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他仍得先深吸一口氣,才發得出那聲略帶抖顫的請。

 

  推門而入的年輕醫者形容未改,相比一年多前卻似乎起了些變化,于老漢說不上來。

 

  穆大夫朝他深深一揖,滿面感激。

 

  一禮行完,緩緩道:「謝恩公成全。」

 

  這一禮不知怎地弭去了于老漢不少緊張,他一抬手,鄭重將人請進來。

 

  穆大夫身上揹著口藥箱,來到床邊放下,不急著進入正題,倒是提議給于老漢再探驗一遍身子,並解釋他用了點小術令屋簷下其他三人熟睡,不傷身,只是一夜沉眠。

 

  于老漢點點頭,他曉得這大夫做事週到。

 

  穆大夫替他週身仔細診視了一遭,而後低聲告訴他情況正如一年前所言,並無起色或轉機。

 

  這結果與于老漢自身感受相去不遠,他沒懷疑穆大夫訛他,只點了點頭,言簡意賅說了聲請大夫行事。

 

  「老丈,在這途中若您反悔或感到任何不妥,都能即刻打住。您儘管開口。」

 

  穆大夫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這才旋身揭開藥箱。

 

  他首先點起了一盞燈置於于老漢枕畔的矮桌,矮桌上還擺有盛了清水的瓦罐,是媳婦睡前給他滿上的。

 

  燈油裡不知添了什麼成份,瀰漫出一股于老漢不曾聞過、卻又感到莫名熟悉的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喊不出名字,只帶來一陣陣舒適的安心,讓于老漢原還有些緊繃的神經與病體漸漸放鬆了下來。

 

  儘管放鬆,卻絲毫沒有昏昏欲睡的迷濛,神智思緒反倒無比清明。

 

  穆大夫在于老漢腕間繫上了一條編帶,細細的紅黑相間、按照一定規律密密地交織而成,紅是浸了血的繩、黑是兩束剪下的青絲。

 

  于老頭的角度看不清穆大夫在地上忙活些什麼,也無意探究,只從屋內的光亮知道對方又點起了其他燈燭。

 

  穆大夫開口,說需取他幾滴血。

 

  于老漢應允,而後感覺穆大夫揭開自己衣襟,伴隨尖銳冰冷的針狀物紮上心口,有些不適,卻未感疼痛。

 

  取完血,穆大夫伏回床邊,行事無比專注。

 

  他問過于老漢的名姓與生辰八字,于老漢俱如實相告。

 

  繼而,他給了于老漢一個名字,以及一份生辰八字,讓于老漢覆頌了一遍確保無誤,接著請求于老漢全心默想化壽一事;想像從己身取出一份物件,像一份禮,請他一遍遍地反覆默想著將這物件贈與那個八字與名字的主人。

 

  這八字……

 

  于老漢對八字一竅不通,可對紀年仍有些概念。

 

  異常清明的精神狀態下,于老漢若有所悟,遂閉上眼睛依穆大夫要求,一遍遍地想著化壽一事。

 

  一開始只是抽象的念頭,然而隨著一次又一次地去想像,「贈予」的意象越來越鮮明,最終凝聚在于老漢意識裡、成了懷中一把金黃的稻穗。

 

  結實累累,正是一捧今年豐盛的秋收,溢滿穀物教陽光烘曬過的溫暖氣味。

 

  意識裡的他伸出手,喊出了那個名字。

 

  「──穆繼恩。」

 

  應著這聲呼喚,那道原本靜靜站在他視野邊緣的影子小心地走近過來。

 

  于老漢微微一笑,將滿捧的金穗放到對方懷中,叮囑:「有些重,你可得抱好了。」

 

  「……嗯。」那孩子眼底的謹慎令于老漢想起自己兒子幼年時的模樣,承受過傷痛的機警,以及近乎戒慎的小心翼翼。

 

  男孩抱緊了懷裡的贈物,慎重地彎下腰,行禮的姿態與穆大夫如出一轍。

 

  「……謝謝。」

 

 

 

  與那聲稚嫩道謝一同消散在耳邊的,是穆大夫不知何時開始的誦唸。

 

  語意句式于老漢聽不真切,只覺有若虔誠的祝禱、又如祭誦的歌詩。

 

  他感到一股舒適的疲倦。

 

  盈滿室內的微光點點滅卻,餘于老漢枕畔那一盞。

 

  睏意如潮湧,一波接著一波,拍打在意識的沿岸。

 

  于老漢撐起眼皮想向穆大夫告別,繼而心頭一寬。

 

  穆大夫那麼細膩透徹的一個人,肯定已瞭然於心。

 

  有人握住了于老漢的手,觸感溫潤,無一絲冰涼。

 

  交睫之際,見著那大夫被燈盞揭落牆面的投映──

 

 

  懸光雕鏤,猶紙般薄。

 

 

 

 

 

 

 

 

- 鬼醫 之 藥命 〉 全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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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閱讀到這裡。

如果有人好奇尾段的意思,其實只是這一年間,穆大夫找人替自己量身訂做了個載體。

原本會是更完整的造物,不過對方說先給他這個抵一抵,真品慢工出細貨。

 

穆大夫穿來當是身外衣,透光投映卻似齣皮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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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