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搬過一次家。
由於是學齡前的事情,距今已經超過十年了,關於老家的回憶在我腦中殘留下的印象相當斑駁。某些片段清晰得不可思議,有些部分卻像打上了高斯模糊特效一樣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要說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那幢屋子」的事情了。
那大概是每個鄉下地方或多或少都會在孩童間流傳的鄉野傳說吧。
只要有間久無人居的破敗房子,加上大人們的禁止及阻攔(長大後就能理解,應該是出於對產權的尊重和不想惹麻煩),或許還有好事者的推波助瀾。總之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會伴隨著神秘感,以廢棄房子為中心向外溢散。
「那幢屋子」在當時就是這樣的存在。
位在我們小鎮尾端出去後要走上一大段距離的地方,孤零零地矗立在田地旁,從外觀看得出是處荒蕪已久的廢墟,被約有兩公尺高的斑駁圍牆圈起。爬到樹上朝裡面張望的話,能看見裡頭兩層樓高的住家被建築成L型,環繞著院子及一間小倉庫,窗戶一律被外部防颱木條和內部可能是窗簾或報紙的東西掩起,完全窺探不見屋內的情況,一直以來讓孩子們好奇得要命。
當地圍繞「那幢屋子」而生的傳說,則有兩個版本。
一個是:「如果在裡頭玩捉迷藏的話,不知不覺會發現多出一個人」。
另一個是:「如果在裡頭玩捉迷藏的話,會有一個人怎麼也找不到」。
完全相反的兩種說法,唯一的共通點是都和「捉迷藏」有關。
當然,這些都只是孩童間口耳相傳的軼聞罷了。如果拿去詢問成年人,只會被斥喝是無稽而荒誕的說法,堅稱根本沒有那一回事。
其他地方傳說的真實性無從得知,但關於那幢屋子的事情,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因為我進去過那幢屋子,甚至和玩伴們在裡面玩了捉迷藏。
就在我搬家的前一天,作為紀念,我和同齡的玩伴們決定征服那個從未達陣的禁地、到裡頭探險一遭。
用鐵橇卸去木條成功破窗而入後,我們六人組成的探險隊展開了探索。
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出之處,就只是間空蕩蕩的大房子而已。
直到踏上二樓,難以理解的奇怪畫面出現在我們眼前。
與作為住所的一樓截然不同,二樓的空間運用非常微妙。
一眼望去,走廊兩側作為隔間的並非牆壁,而是一扇扇不透光的老式拉門。二樓走廊大概只行進了一個房間的深度,就碰上由另外兩扇拉門形成的阻隔。
簡單來說,一上二樓就會被大量拉門圍繞。
不知道當時年幼的自己是怎麼想的,大概是被同伴以「膽小鬼」的挑釁刺激了吧,我記得我和另一個人同時去開了拉門。
結果只有我這邊的門順利打開。
我們全都愣住了。
觀察後才發現,並非每一扇都是能夠順著活軌滑動的門,有些是固定在原處收納門板的飾牆,只不過裝潢成了門的模樣,在光線不足的黑暗中極具迷惑性。
「什麼啊,這不是超有趣的嗎!」忘了是誰這麼說。
近似抽獎的刺激感讓大家頓時忽略了在意格局上的古怪,在起鬨之後、散開來每個人各挑一扇門,數到三之後同時打開。
有的門開了,有的門沒有。
我記不清我們在二樓玩了這個遊戲多少次。
大家跑來跑去、尖叫、大笑,遇到邊間的時候就和在樓下一樣把窗簾和窗戶打開,那也是我們唯一能確認自己所在位置的方法,就是藉由窗外景象。
這棟房子的二樓已經喪失所謂「房間」的概念了。
被無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門板與壁板不規則地區隔,有些門一打開,才教人意外發現那是一處壁櫥,也有一整面四扇相連的門、各自都是可滑動的狀態,像個會活動的大迷宮。
如今回想起來感覺有點噁心,但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我們都覺得很好玩,彷彿走進一座大型遊樂場,樂此不疲地享受著一扇扇的門組成這個巨大娛樂設施。
如果整個二樓都是相同設計,依照一樓豪宅般的規模去推想,二樓少說也有數十甚至上百扇的門。
要真是這樣,根本超詭異的好嗎!誰沒事會把自己家蓋成這種樣子啊?
但當時的我們比起質疑,更加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了在這難得的場所玩捉迷藏的事情。
「迷宮裡的捉迷藏」這個概念直到現在想起,果然還是難以否認它的吸引力──不過當然是限定在真正遊樂設施裡的情況,如今的我別說在那種地方玩遊戲了,就是給我錢我也不想踏進去。
針對二樓迷宮般的特性約定好相應的規則之後,我們在裡頭玩起了捉迷藏。
無法不在意房子的傳言,從一開始爬過圍牆我就暗自數過人數,加上自己總共是六個人。每一局遊戲收尾時我也會特地留意,周圍確實圍了五個玩伴,每一張都是熟悉的臉孔,沒有少也沒有多。
雖然沒有說出口,或許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吧。懷著一種「不可能吧?」和「萬一真的多了人/少了人該怎麼辦?」的矛盾心情,隱約有點期待、但又不是真的想碰見,忐忑又興奮地玩了下去。
但因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矛盾的念頭很快被捉迷藏本身的樂趣給蓋過。
最後一次當鬼時,我在某個有窗戶的房間注意到一處壁櫥,毫無疑問是個絕佳的藏身地點。
下一場輪到別人當鬼,我立刻衝往先前記住的方位,花了點時間反推位置、推開了大約五六扇門後,終於成功回到那個有窗戶的房間。
憑藉記憶裡的印象,我準確找到那個壁櫥,興高采烈地躲藏進去。
就在進入壁櫥反手正要關門那一刻,毫無預警地,我對上了一雙屬於人類的眼睛。
不開玩笑,我當下嚇到差點閃尿。渾身寒毛豎起,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眼前那是一面立鏡,我剛才看見的只是自己的倒影而已。
……到底是誰把鏡子放在壁櫥裡的啊,混帳!
發現真相後,狼狽的憤怒和丟臉感立刻淹沒了剛才的恐懼,我忿忿關上壁櫥門,深呼吸了幾次來平靜剛才亂掉的心跳和呼吸。
關上門後,壁櫥內陷入一片漆黑,鏡中的倒影自然也就看不見了。
好不容易恢復冷靜,我一面留心外頭動靜,一面靠著牆滑坐下來稍事休息。
也是啦,把備用的東西放在櫥櫃裡什麼的,搬家時忘記有項備用品被擱在房子深處也是理所當然。我在心裡想著。
雖然對這個絕佳躲藏地點滿心得意,但也不能忽略了外頭的動向。
我坐在原地凝神細聽,卻久久沒有任何動靜傳來。
好慢……
我稍微挪動了一下坐到有些發麻的屁股,忍不住在心裡抱怨。
至少已經二十分鐘了吧?我乾脆把壁櫥門打開一條縫,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接收外頭的聲音。
然而和剛才一樣,半點動靜也沒有。
玩過幾場下來,這是最安靜的一次。
門一打開,隨著微弱光線透進,我的身影又重新在鏡面上清晰映現。
莫名的壓迫感讓我有些不安,我乾脆爬出壁櫥,關上門把鏡子隔絕到視線之外。
找不到的話,認輸也可以啊?真會給人添麻煩。
當時靠坐在壁櫥門上,我無奈地想著。
我們的規則裡包含了認輸的機制,只要當鬼的人在作為起點的房間大喊投降就行了。因為躲藏者最初就被規定不得跑出能聽見數數的範圍,要是當鬼的人回到起點認輸的話,躲藏者會離開藏匿處、自己走回起點的房間和大家會合。之前有個回合就發生過一次。
我在原地呆坐了一會,盯著落在腳邊的窗影,腦中忍不住胡思亂想起會不會自己聽漏了?或者大家決定聯合起來整我、在我枯等的時候已經拋下我離開房子之類的念頭。
漸漸地,察覺某項異狀的我感覺自己的指尖變得冰冷。
做為不習慣戴錶的鄉下孩子,我們對於時間的判斷全都仰賴陽光。
西斜的夕陽穿過外頭的防颱木條,在我腳邊留下一行行與木影參差的光痕,我伸出的兩隻腳正好踩在兩行光痕上頭。
打從爬出壁櫥到現在,明明過了這麼久,陽光的位置卻一點也沒有移動……?
不知名的恐懼有如拳頭大的冰塊墜入胃袋,我立刻站起身,此刻再也顧不得勝負或規則,一邊大喊著同伴的名字一邊跑回那個做為起點的房間。
聲嘶力竭的叫喚穿透門板,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面呼喊、一面快速通過先前來時那五六扇門,打開最後一扇時腦中「得救了!」的放鬆感與怒氣一同湧上,我已經準備好要怎麼叱責聯合起來整我的同伴。
門一拉開,眼前的畫面卻讓我愣在當場。
我應該沒有走錯方向的。
但面前這個並不是作為起點與會合處的房間,儘管有種熟悉感。
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寒意隨著反應過來的認知一同凍結了腦袋。
即使有著走進類似格局房間的可能性,眼前那個壁櫥門卻令我感到頭皮發麻。先前之所以能一眼辨識出想躲藏的位置,是因為我觀察到那個壁櫥門上有道不明顯的刮痕,像是被鑰匙之類的東西劃過所留下的痕跡。
如今這房間裡的某扇門上,在一模一樣的位置,橫著道一模一樣的刮痕。
這是我剛才躲藏的房間……?
但從位置來說,現在手邊被我拉開的,正是我先前離開的那一扇門。
完完全全說不通,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壓抑住放聲尖叫的衝動,我衝到窗邊觀望。離開藏身處前我特地留意過那扇窗戶外頭的景象想確認相對位置,而那景色與現在呈現在我眼前的毫無二致。
騙人、騙人……
我放棄了回到會合點,轉身跑往另一邊,盡可能地不偏移行進方向直線移動,讓自己保持在邊間附近。
和一樓一樣,二樓也有一排窗戶,兩扇之間大約相隔了一個房間的距離。以此做為辨認基準,只要我不斷沿著最邊間走,一定能回到樓梯口的位置。
但在第四次打開門看見那個帶有劃痕的壁櫥門時,我已經快要連走到窗邊確認景象的勇氣都喪失了。
懷著先前已經看過三次一模一樣景象的恐懼,我還是湊過去看了一眼。
窗外夕陽西斜,映照著庭院裡的倉庫與荒草,寧靜的景致對當時的我來說卻跟地獄沒兩樣。
明明不存在折返的可能,我卻一再、一再、一再走回了相同的房間。
生平第一次感到絕望的我扯開喉嚨,放聲尖叫了出來。
「……」
情緒發洩之後,我癱坐在凝固不動的夕照裡。
要不是窗戶外頭釘有防颱的木條、無法從內側徒手拆卸,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從二樓直接跳下去。
「……可惡。」
懷抱著最後一點不甘心,我撐起雙腿,這次選擇了往房子內部行進的門。
怎麼樣都好,我已經不想再看到窗戶了。
◇◆◇◇◆
言語難以描述當我發現自己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回同一個房間的心情。
我手裡打開的甚至是同一扇門。
鄰近窗戶、正對著門上帶有刮痕的壁櫥。
──只是這一次,那個壁櫥的門打開了。
滑開一半,幾乎有些刻意地露出那道具辨識性的刮痕。
原本立在收納牆後的那面立鏡,此刻正面朝外,從半開的壁櫥裡窺探著我。
鏡中的我臉上所溢滿的恐懼與扭曲無所遁形。
我大叫了一聲,跑向壁櫥狠狠關上門,背過去用身體壓住門板,將那面不祥的鏡子阻擋在後。
我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搞什麼啊,現在的狀況?這就是所謂的神隱嗎?不是其他人不見了、而是我不見了對吧?就因為我們在這屋子裡玩了捉迷藏嗎?可是、為什麼偏偏是我遇上這種事情啊?還是說,其他人也遇到了一模一樣的情況?
紛亂的念頭隨著眼淚不斷溢出,我把臉埋在膝蓋上,真切後悔起了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欠缺考慮地隨著大家擅闖這幢房子,就因為貪玩和該死的好奇心,甚至在裡面玩起明知可能會出問題的捉迷藏,如今卻把自己弄到出不去了。
我一度哭到連氣都喘不過來,甚至有一瞬間荒謬地想著就這樣噎死算了,比起在這鬼地方被活活嚇死、說不定這樣還比較痛快。
正當我哭得喘不過氣時,壁櫥對面──也就是我正對面的那扇門滑開了。
被我打開了好幾次、害我一再回到這個房間的門,就這樣在我眼前滑開。
我立刻閉緊早已哭腫的眼睛,抽抽噎噎的,什麼都不敢想也不敢看。
我聽見腳步聲,踩過年歲久遠的木質地板,伴隨吱呀的聲響朝我走來。
那個東西在我伸出的雙腿前停住了腳步。
儘管沒有睜開眼睛,卻能感覺到那東西朝我彎腰湊近。
正當我渾身發抖到幾乎以為自己會抽筋的時候,某種東西蓋到了我的臉上,胡亂抹過一把之後、毫不留情地擰住了我的鼻子。
是手帕。
「……所以說,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來的嗎?」對方的語氣有點無奈,明明是和自己相去無幾的稚嫩音色,卻有種說不出的可靠感。
「找到你了喔,小翔。」他說。
我立刻睜開眼睛,真正意義上地噴哭了出來。一面大喊對方的名字一面撲了過去,跌跪在他跟前把臉埋到那件龍貓T恤裡,糊得龍貓沾滿了一身淚涕。
那是我的玩伴之一,打從一開始就極力反對我們到這裡探險的計畫,甚至當天集合時都沒有出席。之前所說的六人探險小組裡並沒有包括他。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我,但那個當下我就是知道他是為了我而來。
「好了啦,快起來。」對方嘆了口氣,用握著手帕那隻手拍了拍我的頭。「我們出去吧。」
「出……出不去……」我抽抽噎噎地說。「我走了好幾次……」
「出得去。」對方的語氣莫名堅定。
「無論如何沒有辦法留下一個人的時候,就留下兩個人吧。」
嘴裡說著意味不明的話,他用拿著手帕那隻手托住了我的手臂,讓我從地上勉強起身,把髒手帕塞進我褲兜後抓著我的手堅定地邁開了腳步。
「小翔,開門。」他帶著我來到一扇門前,用近乎命令式的語氣開口。
我用空出的手抹了一把眼淚,乖乖地推開了那扇門。
這時我才發現,他從頭到尾沒用上的左手舉在半空中,大約是嘴巴附近的高度。類似原始人手持照明火把的姿勢,握在手裡的卻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東西。
一杯沾著巧克力醬吃的餅乾棒。
(*如果有人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那是一種類似POCKY的餅乾。只不過巧克力醬與餅乾體是分開的,容器通常做成杯狀。裡頭矗立一根根餅乾棒,封膜撕開後會看到內部杯緣懸有一小角塑膠凹槽,裡頭填滿巧克力醬。)
餅乾杯被舉在半空,我甚至能看見巧克力醬槽裡直挺挺地插了三根餅乾棒,其中一根還有明顯被咬掉一截的痕跡。
……這傢伙,來找我的時候順便野餐了嗎?
那東西與我們當前的處境實在太有違和感,害我看到連哭都忘了。
他並沒有解釋的打算,只是拉著我逕直往前走。
他的腳步毫不遲疑,像和這棟房子很熟悉似的,帶著我穿越過了數不清多少扇門。即使到後來已經進入完全照不到光的曲折內部,舉目所見只有一片漆黑,他卻仍然用著同樣平穩而淡定的步伐前行,偶爾駐足一聲「開門。」,我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門板,準確無誤地推開。
直到最後一段路程,即使是已經喪失時間與方向感的我也能感覺得出我們持續行進了很長一段時間,毫無阻礙地筆直前行。
我甚至懷疑,我們直線走過的距離已經遠遠超出了房子本身該有的長度。
但我不敢胡亂開口詢問,只有出於本能的信任、乖乖被他拉著往前走。
最後一次在他的引導下駐足,我下意識伸出手要去打開拉門,卻聽見他這回說的不是開門,而是:「小翔,拿鑰匙。」
「鑰匙?」我有些茫然。
「在杯子裡,來拿吧。」
他搖了搖手中的餅乾杯,發出金屬物碰撞在空蕩蕩塑膠杯中的聲響。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不自己拿。他的右手牽著我,左手舉著餅乾杯,在這片帶有莫名壓迫感的詭異黑暗中要是他放開我的手,我想我大概會心臟病發。
我依循著聲音摸索,碰到了餅乾杯的杯緣,小心避開巧克力醬的容器朝內摸索,果然摸到了一把鑰匙。
「開門吧,然後就可以出去了。」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我嗯了一聲,雖然在黑暗中別說門鎖了,就連門在哪裡都不確定,我仍是依照之前的動作,憑藉直覺把鑰匙往前戳。
鑰匙在門上刮了一下,而後才被我探索到類似鎖頭的構造。
我將鑰匙插入鎖頭,逆時針一轉──
喀啦。
伴隨著再普通不過的開鎖聲,眼前那道門洞開了一條小縫,照進陽光。
不是再是噩夢般的拉門,而是一道普通的玄關門。
雖然毫無走下樓梯的印象,但所謂的空間常識在這一刻已經不重要了。
他讓我把鑰匙留在屋內的地板上,拉著我走出了那幢屋子。
隨後像是想到什麼,他回過身,彎腰把手裡的餅乾杯一併留在了鑰匙旁。
原本滿滿的餅乾杯已經空了。剩下兩根餅乾孤零零地插在巧克力醬上。
像是不想讓我多看,他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向屋外的圍牆。
玄關門在我們身後關起。伴隨著喀噠一聲、沉沉地重新鎖上。
◇◆◇◇◆
「……根本超級帥氣的啊,那孩子。」啪地咬斷了餅乾棒,A用一種意猶未盡的語氣譴責了我一聲:「結果小翔竟然連救命恩人的名字或臉都不記得。」
A是我的高中同學。缺乏閱讀空氣的常識,老是用溫和無害的語氣說出毫不客氣的內容,總而言之是個奇怪的傢伙。我想不起來是怎麼和這傢伙變熟的,不知不覺間成了被叫得很親熱的交情,雖然怪但說不上反感或討厭。
因為這傢伙對於怪談或靈異現象之類的事情似乎頗有自己的見解,加上他剛才拆封了一杯那種沾著醬吃的巧克力棒,我不知不覺就把人生中遇過最不可思議的怪事告訴了他。
「我也覺得很奇怪。」我無奈地回答。「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明明還記得,甚至連龍貓T恤和餅乾棒的數量也沒忘,偏偏就是對方的臉和名字怎麼也想不起來。之前問過我爸媽也一無所獲,反倒因為說漏了嘴曾經接近過『那幢屋子』的事情而被狠狠數落了一頓。」
「那其他的孩子呢?」A好奇地問。
「我不記得了。但離開前似乎沒有聽說什麼騷動或失蹤案件,我爸媽對這部分也沒有特別印象,應該全都平安無事吧。」我從餅乾杯裡抽了一根,沾過一圈巧克力醬之後放進嘴裡咬斷,咀嚼再三。
我和A一時之間沒再開口說話。
他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巧克力棒和這則老故事裡的細節,我則還在消化伴隨回憶而起的複雜情緒。
事隔多年,那種「出不去了」的絕望感、回想起來卻仍令人心有餘悸。
每當回憶起這件事時我總忍不住猜想,當時被那孩子拿在手裡的餅乾杯,到底是在什麼時候被拿空、甚至放進鑰匙的呢?
「有可能、忘記才是『正確』的吧。」A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還記得這件事的這些細節、則是對小翔你的特別恩惠也說不定。」
「為什麼?」我一愣。
「如果你們老家關於那幢屋子的傳說,並不是『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說法』,而是『同時成立』的呢?」A說。
關於那幢屋子的傳說,有兩個說法。
一個是:「如果在裡頭玩捉迷藏的話,不知不覺會發現多出一個人」。
另一個是:「如果在裡頭玩捉迷藏的話,會有一個人怎麼也找不到」。
「多出來的『那個人』,藏起了玩捉迷藏裡的其中『一個人』……嗎?」我皺起眉頭,忍不住為這推測打了個寒顫。
A點點頭。「如果照這個方向去想,或許──只是猜測啦──或許那孩子當初是用了什麼條件去和屋子交涉,才讓屋子願意將原本『被藏起來』的你給放走。」
一面說著,A抽出一根餅乾棒。「假設這是你。」接著又抽出另一根。「這是那孩子。」然後指向巧克力醬。「而這則是『那幢屋子』。」
他將第一根餅乾插進巧克力醬裡,直挺挺的。
「原本小翔會像這樣,被永遠留在裡面。」
隨後,他拿起第二根把第一根從深棕色沼澤裡挖出來。
毫無預警的「喀」、「喀」兩聲,他把兩根餅乾沾到了巧克力的地方分別折斷,特地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才塞回巧克力沼澤裡,還刻意用手指施力、將它們壓到滅頂。
剩下那兩根缺了一角的餅乾棒被重新釋放回塑膠杯。
除了稍微短少了一截,看起來就和其他餅乾沒兩樣。
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也沒有沾染過任何巧克力醬。
──『無論如何沒有辦法留下一個人的時候,就留下兩個人吧。』
〈怪談與電波系的A君:捉迷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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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閱讀到這裡。
感謝對上一篇〈顛倒女〉與A君的支持,這次腦中意外冒出這篇〈捉迷藏〉的構想,希望這個小小的彩蛋與心意能確實地從文中傳遞而出:)
原本想寫與顛倒女同時期浮現的點子:〈舌頭〉。但因為事件太小,比起怪談或許更像搞笑。因為太無厘頭了寫起來可能不夠有趣,就用大綱的方式做個交代吧(艸
小翔和A君參加了修學旅行,途中小翔刺探了A君一下關於女生那邊有沒有夜襲的打算,被A君挖苦最近片子看太多滿腦子妄想,並說「要是被奇怪的對象夜襲的話,不是會留下討厭的回憶嗎?」
當天晚上的大通鋪,床位在屋樑下的小翔側睡間半夢半醒,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舔自己後頸(……),而且有鑽進衣領的趨勢(……
越來越覺得驚悚,但又不敢輕舉妄動怕打草驚蛇,小翔用氣音喊了A君。
結果A君毫無反應,就是個睡死的A君。
就在小翔抱著悲憤的心情,在魚死網破與失去貞操(?)之間想做個決斷時,才聽見A的聲音悠悠然從隔壁床位傳來──
「所以說,要是被奇怪的對象夜襲的話,不是會留下討厭的回憶嗎?」
原本震怒想質問你這傢伙是不是在裝睡,結果小翔不知不覺卻睡著了。
隔天一早醒來的時候問了A君這件事,只得到「你在作夢吧」這樣不負責任的說法。
結果在修學旅行留下了討厭的回憶。
鬱悶的小翔與通常運轉的A君。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