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k & Owl

　　今天一起床我就知道，艾瑞克肯定搞砸了什麼。

　　我依循著濃厚的臭味和不祥感走向浴室。

　　即使鼻子及大腦都傳出強烈警訊警告我別打開為妙，我仍一把扭開了浴室門。

　　──操。

　　就算毫無醫學背景，我也能判斷：滿水浴缸裡那具發泡腫脹的女體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曾對阿斯莉冷嘲熱諷過無數次這樁事實，卻沒有哪次能比這回更加真心實意：「艾瑞克是個無藥可救的混帳瘋子王八蛋」。

　　雙手絕望地爬梳過瀏海，我抱著頭蹲了下來。

　　這種時候我很想深呼吸，但僅存的理智提醒我最好不要那麼做。

　　我憋住氣往浴缸多看了一眼，最後震驚地發現，我本該認識那張臉。

　　……那是阿斯莉的女朋友。

　　我砰地一聲摔上浴室門，腦中一片空白，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衝到廚房水槽而沒有吐在半路上。

　　我草草盥洗，勉強鎮定下來撥了那串我最熟悉的電話號碼，告訴他我需要到他那裡待一陣子。

　　『怎麼了寶貝？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

　　「今天糟透了，」我喃喃地說。「我剛才在浴室發現我室友留下一具屍體給我。」

　　『我的天，伊恩，到我這兒來！』話筒傳來克里斯毫無同情心的放聲大笑，『不管你嗑了什麼，都給我來一份。』他語帶笑意地說。

　　「你希望醒來之後在浴缸裡發現誰？」

　　『好問題。例如我的前妻？』他用深思熟慮的語氣回答。

　　「少來了，你沒有前妻。」我掛斷電話丟到床上，開始翻箱倒櫃試圖找出一件乾淨的內褲來穿。

　　浴缸裡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極限，我決定等艾瑞克回來自己想辦法──又或者阿斯莉會一如既往地替他早一步解決問題，前提是到時候她女友的臉已經腫脹毀壞到無從辨認──誰知道呢？我早就警告過阿斯莉她不能溺愛艾瑞克一輩子，但這無法阻止她在他身上傾盡一切。

　　著裝完畢我從衣櫃底層撈出一個掌心大的不起眼小盒，揀了個喜歡的耳釘戴上再塞回去。

　　艾瑞克痛恨我的耳釘，甚至曾把我一整個首飾盒丟出窗外。

　　我勉強才忍住了沒翻舊帳當我看見他的刺青時有多麼無言以對。得要多少酒精才能讓一個正常人點頭同意把那醜得要命的骷髏頭刺在腰上？

　　但艾瑞克從來沒正常過，我早該知道的。

　　隔天阿斯莉為了沒能阻止他向我不斷道歉，但我不在乎，我早就料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所有我真正喜歡的飾品都塞進夾鏈袋裡藏到廚房碗槽底下了。更何況我的首飾盒也確實該換，那個餅乾盒的邊角都有點生鏽了。

　　「沒有關係，阿斯莉，妳知道我不在乎這些。」我已經聽膩了她的自責，如果這屋簷下有任何人應該道歉，那個人毫無疑問必須是艾瑞克。

　　「妳道歉也只不過是想減輕自己的罪惡感，但對事實往往毫無助益──那麼，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為了打斷她毫無用處的歉意，我漫不在乎地說破。「我連妳睡過克里斯都沒對妳發火了。」

　　阿斯莉逃走了。

　　她沒預料到我會知道這件事，我也確實不該知道。但你的東西要是二十分鐘前曾被人用過的話，你是絕不可能察覺不出來的。那天晚上克里斯甚至走漏過口風，只是我不動聲色。

　　後來小茉告訴我，那天我傷透了阿斯莉的心。

　　我原想反駁，最終仍決定對此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我親愛的七歲妹妹解釋，即使我沒有表現出憤怒之類的情緒，卻不代表我沒有受傷。

　　更何況我必須解釋的內容裡，包含了太多她未滿十七歲之前我不希望她理解的字眼。

　　◇◆◇◇◆

　　走進克里斯的公寓時，他用力抱緊了我試圖給我一個吻，被我推開。「你的前妻呢？」我可沒忘記他電話裡的挑釁。

　　「你不能怪我對你生氣，伊恩。你消失了整整一個禮拜，電話不通，訊息也不回，你之前又不肯告訴我住處，我差點就要打給警局報案失蹤──」

　　「你打啊，我相信警察對於他們的報案者是個藥頭這件事會比這樁報案內容更感興趣。」

　　克里斯沉下臉。「你在威脅我？」

　　「你說呢？」我捧起他的臉親了一下。

　　他繃著陰沉的表情持續了幾十秒，最後終於鬆動臉部線條，用幾乎能勒斷我肋骨的力道狠狠抱緊了我。在我耳邊低聲說：「我是真的擔心你出事，伊恩。你上次從我這裡摸走的東西純度不高，但一口氣用掉的話你真的會送命。」

　　那一刻，毫無預警地，我的心被觸動了一下。

　　「我沒那麼傻。何況那不是我要用的，是給我妹妹的禮物。」小茉說吃糖果會讓她好過一點。我總是把糖果藏在約定好的特定幾個角落裡，讓她去找。這是屬於我們的尋寶遊戲。

　　上一次見面時我偷了克里斯的東西，我明知道那有多昂貴。但也正因如此，要是不偷竊的話我根本買不起。我無法阻止我的妹妹被帶到這爛泥狗屎般的世界上，但我至少可以想辦法讓她開心一點。

　　「你妹妹？」克里斯的聲音充滿狐疑。「你妹妹多大了？」

　　「你不要知道比較好，克里斯。」我輕鬆地說。「這樣日後要是被法官問起，你才能回答得理直氣壯。」

　　我設想過這次見面我得付出什麼代價，而不論哪個可能性都與『傷害』脫不了關係。但一想到早上打開浴室時看見的畫面，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帶著震驚和賭氣的心情來到克里斯家，我甚至暗地裡期待過他會發狠揍我一頓。

　　但克里斯只是抱緊我，說他擔心我出事。

　　我從來沒有預期過克里斯會對我好。這也是我最初在夜店裡接受他搭訕的主因。

　　他有藥。他有張性感的臉孔和與之相稱的身材。他是個混蛋。他把手伸進我褲頭的時候我甚至連第一杯酒都還沒喝完。

　　完美。

　　要是那天做愛時我沒往他臉上抽一巴掌，或許我們之間的關係在當晚就順利結束了。

　　誰叫他要嘲笑那個骷髏頭刺青，我不是說了那不是我自願的嗎？

　　「我想像不出你點頭同意當時喝了多少酒或嗑了多少藥？」一顆藥丸從他舌尖送進我嘴裡，他又用同樣的方式餵了我一口伏特加。「或者同時？」

　　我專心品嚐著他帶給我的一切，懶得回答。

　　事後克里斯說，我發怒揍人的樣子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則對一巴掌能發展出長達數月的炮友關係充滿懷疑。

　　「你是M？」當時的我連一根手指都抬不動，可是我不敢睡著，我不能冒這個風險。「我知道附近有個地方保證能滿足你的需求。」

　　他在我耳邊說出了那間俱樂部的名字，然後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不是。

　　「伊恩，你又出神了。」克里斯揉了揉我的頭髮，把我的思緒拉回當下。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切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阿斯莉女友的屍體在我腦海裡浮現。

　　即使克里斯的體格和她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但誰知道呢？人都有毫無防備的時候，而造成致命傷也只不過需要短短幾秒鐘。

　　──艾瑞克的父母和那名「導師」的死狀歷歷在目。事發當時艾瑞克幾歲？十三嗎，或者十四？

　　我稍微推開了他一點，盯著他的眼睛戒慎地開口：「我喜歡你，克里斯。」

　　「……」克里斯眼底流露出的震驚遠比他故作輕鬆的語調真實得多：「如果你的聲音聽起來別像準備拆炸彈一樣，我會說，我很榮幸。」他試圖再一次把我抱進懷裡，但我抵住了他的力道。

　　頭部傳來陣陣抽痛。媽的。

　　這不是好現象。

　　「我是說真的，克里斯。」我從他雙臂間掙脫，後退了幾步。

　　「那你不妨過來一點，給我機會感受你有多麼認真。」他試圖走近。

　　「不了。」我伸出一隻手擋在身前，另一隻手伸向背後摸索門把。「我得走了。」

　　我很少展露負面情緒，也盡量避免去承受或感覺，因為……那會對我有不好的影響。

　　很不好。

　　「我得承認我從沒真正搞懂過你在想什麼，但這是最不可理喻的一次。」克里斯擰緊眉頭。

　　「我是個一團糟的大麻煩，克里斯。」按捺著痛楚，我喃喃地坦承。「你說不定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不能讓你捲入這個。」

　　「『一團糟的大麻煩』？那不是個榮譽獎章嗎，我從小到大得過上百個。想不想看看我的收藏？」克里斯雙手環胸。「繼續說，伊恩。」

　　「我證件上的名字不是伊恩。我未成年。我被通緝。我家浴室現在有具屍體。我──」

　　「慢點、慢點，寶貝。如果我們現在要玩『幾個選項、幾個真相、幾個謊言』，你得說得慢一點。」

　　「這不是遊戲。我沒有說謊。」

　　我反手轉開了門把。

　　「──我不能讓那個神經病傷害你。」

　　從克里斯那裡拔腿狂奔跑出幾百公尺後，我的情緒終於慢慢穩定下來。

　　我叫了輛計程車，在後座拿出手機打給警察。

　　當司機意識到我的報案地點和他正在行駛前往的目的地相同時明顯顫抖了一下。隨著我說出的每一個字毫無遺漏傳入他耳中，他立刻意識到，在完成他的工作之前最好不要貿然與我交談。

　　抵達後我甚至來不及支付車資，計程車在一陣刺耳的輪胎摩擦聲後揚塵而去。

　　我走進我破舊的住處，鎖上門，接著將唯一的鑰匙遠遠拋出了窗外。

　　我靠坐在撿回來的沙發床旁邊，額頭抵住膝蓋，努力對抗著踏進屋子以後席捲而來的不適。以及從浴室隱隱飄來的臭味。

　　艾瑞克是個無藥可救的混帳瘋子王八蛋。

　　我無法阻止艾瑞克毀掉一切，無法阻止阿斯莉過份的溺愛與縱容，也無法阻止小茉來到這世上受盡苦難。

　　──但艾瑞克至少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我不介意他放棄自己的人生，但那不代表他有權毀壞別人的。

　　打從艾瑞克八歲起，我為他承受得足夠多了。他父母的性癖可不怎麼樣。

　　我握緊手裡的手機，試圖驅散腦中那些令人作嘔的畫面。

　　我得想些好的事情。

　　好的事情。

　　我開始回憶和克里斯相處的每一個畫面。

　　我很少展露負面情緒，也盡量避免去承受或感覺。

　　因為那會對我有不好的影響。

　　很不好。

　　◇◆◇◇◆

　　接獲線報的警方在三十分鐘內趕到，包圍了老舊的住宅。

　　房子的鑰匙由外插在門上，乍看彷彿屋主準備回家，細想又如同某種赤裸裸的挑釁與宣告。

　　刑警在浴室裡發現了報案電話中提及的女屍。然而那位據線人所說應該被鎖在此地一同伏法的連續殺人犯艾瑞克‧普雷斯利，早已不見蹤影。

　　面朝前庭的窗戶遭人從內部砸破，多年銹蝕的鐵窗架被椅腳砸開，斷出一道足以令一人脫身離開的破口。

　　◇◆◇◇◆

　　門鈴聲響起時，克里斯摔下遲遲無法撥通的手機，不耐煩地走近了門口的貓眼。

　　意外的訪客身影令他微微一怔。

　　門外，那個手機號碼的持有者正衝他揮著手，露出笑容。

-〈艾瑞克搞砸了我的人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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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閱讀到這裡。

這篇嚐試了比較特別的POV，希望能帶來轉折感，並足以讓人拼湊出故事的全貌。

一個小地方：伊恩平常滿謹慎的，如果不是使用自己的SIM卡，手機撥出時會特意設定不顯示來電號碼，也從未在手機裡留下聯絡人資訊，都是靠記憶背記，自己的通話紀錄都會在事後刪除；只有這天慌亂間疏失了，之後是來不及刪。

有想過減少本文中一些官能描述的字句，但又想保持那種常規崩壞的混亂感、以及劇情的銜接，最後折衷做了這樣的保留。關於艾瑞克的童年輪廓，例如「導師」的概念，大致可以參考《一刀未剪的童年》，不過在艾瑞克遇見的例子裡多摻染了些宗教色彩。

名字對照表，挑了喜歡的方式翻

伊恩　 Ian

艾瑞克 Eric

阿斯莉 Ashley

小茉　 Molly

【解謎時間】

　　下面是沒有露出海面呈現於故事中的冰山設定其他角落，當彩蛋即可。

　　為防還在思考的人被暴雷破梗，請反白觀看。

　　故事末尾寫出的四個名字，其實都是人格的名字。

　　亦即生理上而言，艾瑞克、阿斯莉、伊恩和小茉是同一個人，當中的原人格和主人格都是艾瑞克。

　　除了艾瑞克，另外三人的出現順序是阿斯莉>伊恩>小茉

　　阿斯莉是唯一能和艾瑞克溝通的人格，同時能和所有人格溝通。 

　　如果要說「良知」，我認為那體現在阿斯莉身上。

　　她是溫愛、憂愁、乖順的，總是為艾瑞克的所有犯行收拾爛攤子並不斷道歉，在艾瑞克幼年時試圖以更多的關愛替他彌補傷痛，但效果不彰。她的存在也稍微緩衝了艾瑞克與家庭的仇恨和痛苦，但不是好的方面。

　　她非常重視艾瑞克。如果各人格間有衝突或利益衝突，她永遠維護偏袒著艾瑞克。

　　女友被殺害的事情重創了阿斯莉。但她並未責怪艾瑞克，她認為那是自己的錯。

　　伊恩是追求感官刺激的享樂型，嘴壞，直接，討厭艾瑞克。

　　不容易哭或動怒，因為超出界線的負面情緒會導致他失控失去主導權，睡著也會。

　　他堅強，有主見，能把發生在眼前的所有爛事四兩撥千金地撣掉，保持愉快。

　　小茉是伊恩的妹妹，年紀很小，膽怯、怕痛、容易哭泣。有藥癮。

　　所有伊恩拋到腦後的負面情緒，幾乎都是由小茉傾洩而出。

　　小茉非常依賴伊恩，懼怕艾瑞克的存在。會聽從阿斯莉的指示，但不與之交談。

　　伊恩非常疼愛小茉。

　　艾瑞克是主人格，暴力、具破壞欲、缺乏同理心。

　　透過阿斯莉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但無法與之溝通。

　　艾瑞克有著一個連阿斯莉都不知道的優勢，可以強搶幾秒鐘的控制權。

　　艾瑞克討厭伊恩，對小茉充滿惡意，以扭曲的方式佔據揮霍著阿斯莉的縱容。

　　艾瑞克殺害阿斯莉女友的原因是不滿阿斯莉的關注分散，他決定修正這個偏差。

　　至於敲門的是誰，以及開門後可能的發展，就留下一個開放式的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