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云獵
孩子們馬步紮好不過片刻,適才芳歌夫人來的那方向又快步走來一道儷影,裙如鳳羽翩然而至,不是瀲梓皇后是誰?
皇后身旁罕有地不見半個宮僕隨侍,腳下走得略急,像在追逐什麼似的。
一眼望見幾個半大孩子列成一隊在蹲馬步,自己愛兒又在其列,即使是素來無喜無怒神色矜淡的皇后,此刻也不由微微彎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只可惜幾個孩子正在受罰不敢轉頭,這抹難得的笑顏只有太師一人看見。
她走上前去免了孩子們禮數,與太師依次相禮,立刻開門見山問道:「太師大人,您可曾見到芳歌夫人路經此處?」
「芳歌夫人?」在孩子們雪亮亮的注視下,當朝太師臉不紅氣不喘、正氣凜然地親身示範了何謂睜著眼睛說瞎話:「臣不曾見過芳歌夫人。」
語落,太師順勢蹙起眉梢,作出一個不解的表情:「娘娘若要見芳歌夫人,差人召見便行,何以勞駕鳳體親自來尋?」
──來了!
「……!」幾個孩子不住屏住氣,齊齊拉長耳朵。
「這說來話長……」皇后顰起眉想了想,最後卻道:「不如,待會兒太師大人若見到皇上,再問他一回?」
「……」孩子們齊齊無語了,黯淡了,失望了。
「臣明白了,」在場大約只有太師聽出那淡淡尾音裡微微勾起的一絲狡黠,唇角不由回以一抹瞭然的弧度,對皇后點點頭。「臣定向皇上問上一問,問得清清楚楚。」
乍然目睹到他面上那笑紋,那種心知肚明的默契感令皇后下意識報以微笑。
但那凝聚在眼底的笑意卻在最後一刻剎然淡去。再不復見了。
瀲梓皇后歛下眼睫,又滴水不漏地虛禮了幾句,啟步離去。
離去前,她的眼睛依戀地落在背對自己蹲著漂亮馬步的愛子身上,幾乎有衝動走上前去摸摸他蹲紅的小臉,取出絹帕為他拭去額際的汗水,柔聲問他今日又答錯了什麼才要挨馬步罰。
然而這衝動就如方才的微笑一樣,硬生生壓抑了下來了。
藏在袖中的拳頭緊了又緊,指甲扎進掌肉裡,狠狠扎出一絲喚回理智的疼痛。
抿起漂亮的嘴唇,她托起鳳羽似的裙襬,悄然離去。
葭露夫人溺愛稚子,時不時便會揀日子來接御雲冽散課。
就連高傲如廝的皇貴妃,也曾矜矜貴貴地來探過御鷲胤一回。
只有皇后,從不曾來過太學。
那不是一種規範或禮制,只是一種說不清探不明的感覺。
朦朦朧朧的,護犢似的。
御饜瓖悄悄地羨慕過,也曾期期艾艾地對母親提起過葭露夫人的行為,卻在母親沒有進一步反應後乖巧地安靜下來,再不曾提起過。
而今天他的母親終於出現在太學,卻只是途經一會,只為向太師尋人問道。
然後他的母親無聲地經過他背後,又悄悄地走了。
即使來了,母親也沒有對他說過任何一句話。
他甚至沒能看到母親的臉。
腳步聲離去的時候,盯著石板階梯裝作專心蹲馬步的御饜瓖怔怔的,幾乎連呼吸都要忘了。
這沒什麼的。他想著。
可是他突然覺得夕陽餘暉落在石板階上,亮晃晃的好刺眼。
那一天皇后走後,除了御饜瓖,每個孩子都沒有失望。
因為他們的父皇不久後便跟了上來,經過他們背後。
閒庭信步,臉上半點也沒有致力求勝的痕跡。
神色間卻彷彿勝券在握。
「愛卿,你可有看見芳歌夫人?」御蒼遠揮揮手讓孩子們停下馬步,抬眸對聞仲笑道。
太師搖搖頭,回答道:「臣不曾看見芳歌夫人。」
「哦?」御蒼遠覺得有趣似的,淡淡掃了孩子們一眼,挪步走到御饜瓖身旁,溫柔地伸出大手摸了摸孩子的髮梢,隨後落在他肩頭攬住了孩子的肩膀。「瓖兒,今天太師大人都給你們出了些什麼樣的難題,竟然把你們四個都難倒了?」
「……今天?」照實回答的話他們的假馬步想必會被拆穿,御饜瓖一下被問住了。原本因為母親而有些低落的情緒霎時沒了蹤影,只剩眼前的危機不知如何處理,方才有些泛白的小臉這下騰地紅了起來。「今、今天……」
「今天臣給四位殿下出了一道題,」輕而易舉察覺出孩子的窘迫,太師神色不變,應道:
「臣問四位殿下,承諾與君命,孰重孰輕?」
這話一出,御鷲胤和御雲冽微微一怔,隨即肅然戒備起來;御饜瓖聽得似懂非懂,只感覺太師大人這一答並不是隨口扯淡;御殊雵的注意力全不在那上頭,直望著父親環住御饜瓖肩頭的手,眼底沉沉掠過一抹來不及掩飾的晦暗與嫉妒。
「承諾與君命麼?倒是有意思。」當朝天子笑了起來,和煦如風薰初夏。「朕想聽聽,你們四個答出了什麼樣的答案,竟然連一個都不能讓太師大人滿意?」他隨意一點,「瓖兒?」
「兒臣……兒臣認為……」
御饜瓖怔了一下,愣愣看著父親的笑顏。
「兒臣認為……不論如何,承諾重在守誠,是信任的根本。」
問題擺在眼前,他來不及思前想後,只能一股腦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如果人們連自己親口說出的承諾都無法遵守,那麼……這個世界上,不就連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都沒有了嗎?」
「哦?」御蒼遠的笑容紋風不動,只輕輕擰了孩子臉頰一把。「難怪要給太師大人罰馬步呢,瓖兒。」
未等御饜瓖反應過來,御蒼遠目光一轉,落在躍躍欲試的另一個孩子身上。「雵兒呢?」
「回父皇的話,」得了表現機會,御殊雵戰戰兢兢道:「兒臣以為,世間萬事皆有輕重之分,即便一時然諾在前,但恩威君命為天下之重──在兒臣心中,孰輕孰重,顯然與二皇兄所見略有不同。」
御蒼遠仍是笑著,點了點頭,卻沒說什麼。
沒能等到期盼中的讚賞,御殊雵有些失望,然而還來不及進一步補充,御蒼遠已經注意力轉到了御雲冽身上。「冽兒,你怎麼說?」
「兒臣認為,人當先自掂斤兩、再論權衡輕重之說;」御雲冽帶著溫溫文文的笑容,語帶雙關。頓了一頓才答道:「兒臣同樣覺得生而為人、應當重守然諾,然而若只知應允與死守,那也不過是婦人之仁與愚人之見罷了;
人在許諾之前本該仔細思量,若是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或者可能違背天綱君命之事,首先便該納入思慮之中、而後加以拒絕;因此,人若不曾三思,只知輕易許諾接著輕易打破,那麼,此人就確實如二皇兄所說,毫無信任可言了。」
此話一出,御雲冽立刻招來御殊雵怒目瞪視;無奈當著父親的面,御殊雵只能敢怒不敢言。
御鷲胤則不著痕跡地瞟了御饜瓖一眼,卻見後者已經順著御雲冽的回答、老實認真地陷入了深思。
御鷲胤收回目光,只得暗嘆一口氣:一看就知道,他這毫無機心的天真二弟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也跟著被罵進去了。還婦人之仁愚人之見呢。
御雲冽只是維持著清煦無害的笑容,目不斜視。
沒去留心孩子們之間的暗潮洶湧,御蒼遠似笑非笑地與聞仲對望一眼,兩人同樣在小小的孩子身上看見了葭露夫人的影子,儘管淡薄。
在這事上留了點心,御蒼遠接著轉向一語未發的長子,笑道:「胤兒,你又是怎麼想的?」
「稟父皇,」御鷲胤梳理一下思路,答道:「兒臣認為,應許之前即便再如何反覆思量,人算終不如天算,此間存在著太多始料未及的可能。」眼角餘光掃過二弟面上的怔愣,御鷲胤定了定心神,加重語氣:「蒼天風雲變幻,人間世事無常;人以誠信為先,平素本應重守然諾──但到頭來,人又怎麼算得過天、又怎麼爭抗得過天命呢?」
答畢,他恭敬地折下腰、朝向當今天子行了個禮,其餘孩子立刻跟進。
「這,就是兒臣幾人的答案。」
「都起來吧,父皇和你們問著玩呢,突然行起這大的禮做什麼。」御蒼遠笑了起來,「罷了,朕就不問你們芳歌和瀲梓往哪去了,免得真讓你們上演一回孰輕孰重,這可不好辦。」
孩子們不由一愣。
「既然陛下無意追究,臣倒有一事相問。」太師倒不覺意外,打從御蒼遠伸手去探御饜瓖額髮那刻,大約就摸出孩子們的馬步虛實,如此猜出也就不難理解了。「陛下與皇后娘娘及芳歌夫人今日一番追逐,所為何事?」
「哪能為什麼,鬧著玩罷了。」御蒼遠朗聲笑了起來。「芳歌開了個小賭盤,朕先讓她一百步,再讓瀲梓五十步,三刻為期、宮苑為限,看誰先找到芳歌,就能得到芳歌一個允諾;而若兩人都沒找著,則各輸芳歌一件。」
「芳歌夫人的算盤打得倒是精明。」太師點點頭,下了評語。「看來條件是不能找宮人幫手吧?」
「這是自然,不然多沒意思;同時還限了芳歌不許躲進屋裡,否則宮苑之大,找下去可沒完沒了。」
說著,在此耽擱了些時間的御蒼遠突然意識到什麼,不由有趣地環視了孩子們一圈,果然收穫到二兒子力圖鎮定的心虛表情一枚。
一下想通了前因後果,他失笑搖頭。
「你還是如此偏幫啊,聞仲。真傷朕的心。」
帝王抬眸望了一眼階邊面無表情的太師,似笑非笑。
「你總是不肯認同,這天下間只要是朕想要的,必將得到。」
御蒼遠走後,孩子們也散了,太師則走回太學堂裡,提筆給太傅留了幾句話擱在紙鎮下。
只有御饜瓖沒走,他繞著太學堂走了半圈,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來。
反正母親不在,不急著回去,更何況現在的他甚至不確定要怎麼面對母親,同時不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御饜瓖把臉埋在膝蓋上,開始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
他說不上來,當下聽出御鷲胤的答案與自己截然不同時,心底湧起的失落是否也有失望的成分。
不是聽不出御殊雵和御雲冽的明槍暗箭,但兩人暗懷的惡意加總起來,卻比不上御鷲胤那番回答更令他難過。
他知道比起其他手足之間,御鷲胤待自己算得上相當破例的維護與友好,在兩人小時甚至算得上親近了;但這一年來,他越發察覺得出御鷲胤刻意劃開在兩人間的距離,日漸橫遠。
那不是張牙舞爪的恫嚇,而是視而不見的漠然。
他想起當初御鷲胤說過的東宮之爭,心裡那種不舒服的難過感覺一瞬間變得更強烈了。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自己一點也不想爭太子,甚至打從心底覺得御鷲胤就是手足中最適合那個位置的人,無人能爭搶。
能告訴誰呢?這種事情,即使御饜瓖再單純,也曉得其中不能明言的分寸。
但有些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種感到孤立無援的時候,他多麼想不顧一切地說出來──當然不是昭告天下,只是渴望御鷲胤能夠明白。
我不想爭什麼太子,大皇兄,我從來不想。
所以,能求你變回以前那樣,當我的大哥嗎?
那日,御饜瓖收拾好情緒,走出那個偏僻角落回到太學堂門口徑道準備回去的時候,卻見芳歌夫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松樹橫枝溜下來了,應該是在太師大人的協助下才下來的。
從他的角度只能目睹太師大人的背影,高大寬闊;倒是能清楚看見芳歌夫人的面龐,帶著一貫的澄澈笑容。
基於不想解釋自己為什麼在太學堂後頭待了那麼久,趁二人還沒注意到他,御饜瓖一個閃身悄悄躲到門邊一株成人高的飾樹後頭,把自己的身影隱藏起來,只露出眼睛從枝葉間隙關注兩人動向,準備等兩人走後就離開。
「這一場賭,妳希望誰勝?」
冷不防耳語一般,他聽見太師大人清冽的嗓音溜過耳邊,帶著他從未聽過的輕鬆與隨意。
「聞仲,你這麼問真有意思。」
芳歌夫人歡快天真地笑了起來,笑聲清亮如琉璃鈴鐺。
「好像我真的有選擇似的。」
「哦?」御饜瓖看不見太師大人的臉,但他聽得出那清冷聲音底下的調侃和淡淡笑意。「妳這麼任性妄為、膽大包天,本太師倒看不出妳幾曾有過不能選擇的時候?」
「你這太師日理萬機,哪來的時間花在這種小事上頭?」芳歌夫人笑道。「看不出來又想知道的話,要直接問我啊!傻瓜。真當我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呢。」
「什麼時候?」御饜瓖原以為這只是句玩笑話,不料卻接著聽見男人澗泉般的嗓音響起,聲音裡藏著顯而易聞的深究與探尋:「還有,那個妳求而不得的選擇是什麼?」
芳歌夫人臉上的微笑突然亮了起來。
「……」
就像由初綻轉盛放的夏日繁花,鮮活燦美得教人移不開目光。
她沒有開口,只是帶著那樣的笑容直直地望著眼前的太師。
不過是一個笑容而已。
御饜瓖卻突然間覺得他明白了很多東西,恍惚朦朧,不能言說。
他不知道太師大人讀到的和自己是不是一樣,因為太師大人同樣什麼都沒有講。
他只知道,當他接著看見太師大人伸出手、輕巧拈去芳歌夫人髮梢的那枚松葉綠針的瞬間,他在心裡悄悄對自己發誓,這天看見的一切往後對誰都不會提。
儘管這就是全部了,沒有更多。
但他驀然從中察覺到了某種沒有嘗試的不曾說。
他一直遵守著自己對自己的誓言。
即使在他最痛恨那兩人的時候,他也依然不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