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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隻采狐。

 

  就如同所有天性樂觀豁達的狐族一樣,無拘無束的他,在遼闊無邊的大地上歷過將近千年隨心所欲的日子。

 

  去青山峰頂等待日出,到蒼涼荒漠採集日落,在澗泉澈流的清河邊坐看風飄雲過。

 

  走過海角天涯,走過四季八方,善舞喜歌、愛好生靈、敬仰天地的他,最喜歡待的、還是有人類的地方。

 

  在他的認知裡,人類是一種奇妙的生物,沒有任何一個形容詞能夠貼切形容或概括──最好到最壞、最善到最惡,都是人類。

 

  他和許多人類在一起過,每一段被人們稱為「戀情」的關係他都很珍惜,而且在那份關係斷絕之前他絕對專一。

 

  ──雖然,他其實並不很懂那種關係有何特別之處。

 

  他覺得,「喜歡」一個人類,和喜歡流水、喜歡清風、喜歡樹梢綠葉一樣,那種感覺好像沒什麼不同?不是很懂為什麼喜歡這片葉子就不能喜歡那一片?但是入境隨俗,這道理他懂,他可是很聰明的采狐。

 

  最重要的是,他會努力地經營這段關係,因為他和眼界短近、輕易分合的人類不一樣,他懂一份在遼遠大地、無邊時光中相遇的緣份是多麼珍貴不易。

 

 

  他換過很多名字,因為每個和他在一起的人類都喜歡替他取名字,他也很樂意接受這些心意貴重的禮物。

 

 

 

  曾經有個人類,喚他「南風」。

 

  那個人被其他人類推崇為「賭王」,是一個聰明絕頂、口舌伶俐的人。南風和他學賭、學怎麼出千、學怎麼讓別人出不了老千。

 

  因為覺得有趣,他學得很認真,他的態度和學習成果總能引來賭王滿足歡暢的笑容。

 

  在他第一次從賭王手中贏下一把的那天,他第一次看到那個因為聰明太過、對世事反而看得淡薄無聊的男人手舞足蹈的樣子,開心得像個剛拿到玩具的大孩子……雖然他們後續的發展有點兒童不宜就是了。

 

  在把賭王所有的壓箱絕技學足九成九之後,賭王教了他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真正的賭,勝而不為利、敗而無所失。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恍然驚覺這句話裡涵藏的深遠智慧。

 

 

 

 

 

  曾經有個人類,喚他「月緞」。

 

  那個人是名滿京城的裁縫師,甚至連帝王龍袍都出自他手。那是一個沉默寡言、做得比說得多的男人,月緞聽他所說過最長的話,就是在他為他取名「月緞」的那一天。

 

  他說,月牙色的綢緞很美。

 

  他說,月牙色的綢緞很適合他。

 

  他說,想用月牙色的綢緞為他裁一件天下絕無僅有的衣裳,問他可否願意為他改名「月緞」?

 

  月緞開開心心地點頭同意了。

 

  寡言的裁縫師親手縫了許許多多的衣裳給他,還會貼心地親手為他穿上──不過,他更喜歡的是讓親手做出這件衣裳的人親手為他脫下。

 

  在那段時光裡,月緞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纏著寡言的裁縫師,撒嬌要他放下手邊的正事、先為他量身好裁件新衣。

 

  ──當然,依照月緞的本事,量著量著,通常就是量到床上去了。

 

  寡言的裁縫師離開的那一天,告訴月緞一樣他認為身為裁縫師最重要的道理。

 

  ──人身好測,人心難量,話出口易、入耳難。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月緞依然記得曾經有個沉默寡言的人,擁有著那些花言巧語、能言善道者,遠遠不及的溫柔體貼。

 

 

     ××┿××     ××┿××     ××┿××

 

 

  「有什麼事嗎,采狐?你坐在這裡很久了。」

 

  一道清柔悅耳的少年嗓音傳入耳裡,坐在海邊的他下意識抬起頭,覷向那個叫喚自己的人。

 

  突然出現在他身旁的那陌生人看上去相當年輕,擁有與嗓音一致的少年外貌,面貌白皙清秀,若不是看見少年那雙色澤有如海草一樣半透明綠的眼眸裡,瞳孔倒豎,光看外表真的會讓人誤以為那只是一個長相較為出色的普通人類少年。

 

  「很抱歉直喚你的種族,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願意告訴我嗎?」少年平靜柔和地望著他,眼帶善意。

 

  「……珍珠。」受到尊重有禮的對待,任誰都會願意正面回應,即使是正處於深濃憂鬱中的采狐。「我遇到一個珠寶匠,他幫我取的名字。」順道附贈自動自發的解釋。

 

  「哦?」少年在他身邊坐下,露出了極有興趣的表情。「為什麼是珍珠?」

 

  「他說,我是深海裡靜靜等待有緣人採摘的珍珠,想得到我的人,一定得克服重重困難才能把我捧在手心裡。」說著,珍珠卻悶悶地低下頭,滿臉陰霾。

 

  「那麼,你在這裡坐上七天七夜的原因,就是那個為你取名叫珍珠的珠寶匠嗎?」有如長輩一般溫愛地伸出手輕撫珍珠的頭髮,少年淺淺一笑,「很抱歉我如此多管閒事,然而你濃厚的憂鬱感染了不少這附近的海族,讓身為海族鄰居的我不得不為他們站出來向你提問,以免這片大海越來越沉寂。」

 

  「咦?憂鬱會傳染嗎?」他沮喪地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只是覺得自己完全不懂人類,感覺有點……沮喪。

 

  「發生了什麼事嗎?」少年柔聲鼓勵道:「如果你願意說,我很想聽。」

 

  「……那個珠寶匠說他很喜歡很喜歡我,只喜歡我一個,可是我和他回家以後,我才發現他家裡還有很多很多他以前的情人,他向我解釋那只是他的『收藏品』,可是……」珍珠皺起鼻尖,模樣煞是可愛,「他的『收藏品們』顯然並不同意他的想法。」

 

  「因為被人類拐騙了,令你感到沮喪?」少年同情地望著他。

 

  「不是啦!」出乎意料地,珍珠卻搖頭了。「我只是覺得很難過,因為在看見我之後,那些『收藏品們』有好幾個都在我面前哭了,甚至趁他不在的時候朝我跪下來求我不要搶走他們的他……我不懂,好不懂啊,我從來不知道和一個人互相喜歡,原來會傷害到其他的人。」他嘟起紅唇,因此越發苦惱沮喪了起來。

 

  卻說前來探問的少年,忍不住為此默然了下來。

 

  少年沒有預料到珍珠的沮喪原因竟是源於不經意傷害了別人的心,而且他竟然沒有察覺到造成那份傷害的真正「兇手」、其實並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個心態有異的珠寶匠。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珍珠擁有的是一雙歷盡人世起伏愛恨的嫵媚眼神,然而那雙嫵媚的眼睛裡卻同時透出一絲宛如稚子般天真明亮的耀眼光采,妖魅而靈動……

 

  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在心頭盪漾開來,然後緩緩凝聚成了某種名為「心動」的震顫。

 

  「我叫雅思,李雅思。」他站起身朝著猶坐在沙灘上的采狐伸出手,臉上的笑容和煦,有如透沁入海面的清澈陽光。「你願意拋下『珍珠』這個名字,以及伴隨著這個名字而來的煩惱嗎?」

 

  「咦……」仰起小臉望著少年的笑容,怔愣了好一下,他才明白過來對方話中有話,莫名地紅起了臉頰。「那……不叫珍珠的話,你會給我一個新的名字嗎?」

 

  「嗯。」覷見他眸底毫無造作的期盼,李雅思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得寵溺。「我要喚你珊瑚。不讓你像珍珠一樣歷盡千辛萬苦,也不讓你像珍珠一樣蒼白無色;我要讓你成為最美、最快樂的珊瑚,豔麗奪目得令人移不開目光的珊瑚。」

 

  「唔,聽起好像不錯,那……」小手放到他等待的掌心上,換了新名字與新情緒的采狐不住綻開歡快無憂的笑顏,無比嬌媚甜漾。「好啊!那從今以後~我就叫珊瑚吧!」

 

 

     ××┿××     ××┿××     ××┿××

 

 

  「猜~猜~我、是、誰?」一雙細白冰涼的手覆蓋住了李雅思的眼睛,伴隨著孩子似的歡快笑聲,答案不言而喻。

 

  「你是珊瑚,我最心愛的小珊瑚。」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坐在椅上的李雅思拉下他的小手,仰起頭與他對視。「猜對了,有獎賞沒有?」

 

  「有~~兩個獎賞給你選!看是要你親我一下、還是我親你一下!」

 

  「這兩樣有差別嗎?」可愛的選項令李雅思失笑。

 

  「當然有差!」珊瑚狡黠一笑,滿眼的淘氣。「如果是你親我的話,你只可以親我的臉頰。不過如果是我親你的話,看是要親這裡、這裡、這裡、還是這裡……都由我來決定!」細緻的手指撫上李雅思的唇,然後下移到鎖骨,接著不軌地伸入他的衣領撫摸著他的胸膛,最後毛手毛腳地繼續向下探去。

 

  「昨晚吻的還不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李雅思手部一用力,立刻讓珊瑚跌入了他的懷裡。

 

  「昨天晚上的不算,你犯規!」珊瑚皺起鼻尖,「昨天明明說好,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我才讓你親的……結果你犯規用手亂來,害我失守,討厭!

 

  「我們談過很多次了,珊瑚。」這話題令李雅思眼眸一黯,泛起一絲苦笑。「我不說,是不想讓你看輕我、討厭我,我……

 

  「胡說!我才不會因為你的種族就看輕你!」環住李雅思的頸,珊瑚不高興地嘟起了紅唇。「就算你是海草、海參、海蛞蝓……總之,就算你沒有骨頭,我還是喜歡你!

 

  珊瑚認真的神情令李雅思不住啞然失笑,他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髮,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謝謝你,珊瑚……但,我還是沒有自信,對不起。

 

  兩人都沉默了,一片安靜無聲。

 

  無聲的對視卻是越來越深沉、越來越火熱,令兩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濃重急促。

 

  「我想吻你,雅思……」甜美的紅唇吐出誘人的話語,珊瑚楚楚可憐地望著與自己對峙的情人。

 

  「我也是,但……」努力壓下想吻他的衝動,李雅思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希望你心懷芥蒂地和我在一起,你懂我的意思嗎,珊瑚?

 

  「……說你喜歡我,雅思,好不好?」他近乎哀求地望著他,「雖然不願意告訴我你的身分,但你是真的喜歡我,對不對?

 

  「我愛你,珊瑚。」李雅思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出口,微染憂鬱的綠眸認真地注視著懷裡心愛的采狐,「就算開不了口對你坦白,但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真的……

 

  擁抱、親吻、纏綿……明明是兩人都熟悉不過的發展,但在今日,感覺卻又透著陌生的異樣。

 

  尤其,在聽見那幾聲低低夾雜在呻吟裡的傷心嗚咽時,李雅思心頭狠狠地揪緊,眸底佈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之色。

 

 

 

  ──你說過,你對天地萬物無厭無懼,獨獨最憎恨厭棄那些曾經奪走你親族的性命,卻依然自命清高、自以為是的聖獸

 

  激情過後,李雅思輕輕撫著睡顏帶淚的沉睡采狐,忍不住心頭一沉。

 

  他撫上自己的頰畔,那冰涼的鱗片觸感令他不由得咬牙,首次對於自己的種族感到絕望。

 

 

  珊瑚……我的珊瑚。

 

  如果你知道我一直欺瞞你,你還會說喜歡我、愛我嗎?

 

  如果你知道了我就是四聖獸裡,你最為痛恨恐懼的龍族,你……還會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在並非很久很久的以後,李雅思得到了答案。

 

  在采狐驚懼厭恨的眼眸與心碎的眼淚裡。

 

 

 

  離開李雅思以後,不再喚作珊瑚的他狠狠發誓。

 

  他絕對、絕對、絕對不要再愛上人類以外的種族了。

 

  人類對他的好、對他的壞、帶給他的笑與痛,最長不過百年。

 

  然而這段感情,卻留給了他一道慘痛得幾乎永遠無法結痂的傷口。

 

 

  他不再離開喧囂擾嚷的塵世,甚至不再和人類以外的物類交往。

 

  直到──

 

 

 

     ××┿××     ××┿××     ××┿××

 

 

 

  「……想些甚麼?」

 

  成熟的沉嗓溜過耳畔,將半夢半醒回憶著過往的秦淮豔自神遊中拉了回神。

 

  「想男人。」累到沒有力氣繞心思的他很老實。

 

  「在我的床上想男人?」陸麒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有興趣,「那麼,有想到我嗎?」

 

  「沒有。」秦淮豔老老實實地回答。「你又不是人。」

 

  陸麒大笑了,笑得連床舖都跟著震動,嚴重干擾到床伴的睡眠,因此換來了枕邊人一個無心卻著實嬌媚的埋怨眼神。

 

  「那麼,你找出我是『什麼』了嗎?」愛憐地撫著那紅灩灩的臉頰,陸麒微笑道。

 

  這問題讓秦淮豔一整個鬱悶,不大甘心地咕噥了一聲:「……吃太飽、飽到翻過去了,沒力氣找。

 

  這回答又換來陸麒一陣低笑,他笑瞇起紫眸:「既然如此,想必秦當家不會吃白食?」

 

  「……這頓飯錢多少你先講,我回去清算清算我家鳶夜樓總資產再來回答你。

 

  「不會跟你收那些身外物,儘管放心。」陸麒忍住笑,「吻我,說幾句情話哄我,就這些,成不?」

 

  「剛剛親得還不夠啊?!你根本是野獸……不過我可不會說『愛你』這種謊話喔,我先說好。」

 

  「不說愛,那你要說些什麼?」

 

  「唔?像是『你好棒』、『好厲害』、『你剛剛讓我舒服到快要死掉了』……等等之類的。

 

  「那不叫情話。」

 

  秦淮豔一愣,「咦?」

 

  「陳述事實的東西,不叫情話。」

 

  「……呿!」這傢伙到底哪來的自信!討厭!

 

  在秦淮豔不甘卻明顯無法反駁的迷人表情與自己的大笑聲裡,陸麒伸手抱起他,牢牢地摟在懷裡。「我說,和我在一起──就一年,好不好?」

 

  「你要包養我?」舒服地靠在佈滿自己痕跡的結實胸膛上,秦淮豔仰起小臉,伸舌舔了舔陸麒的喉結。不是挑逗,只是想撒撒嬌。

 

  「包養……或許吧。」陸麒微笑,「只是最近突然想找個寵物來好好疼愛,沒別的意思。」

 

  「……你有在養寵物之前先和寵物上床的習慣?」

 

  面對他的挖苦,陸麒也沒有生氣,甚至還不以為意地笑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野獸,就這樣想吧。」

 

  聞言,秦淮豔反而警戒了,他認真望進陸麒深不可測的凜紫色眼睛:「我不會愛你,就算你真的對我很好。」

 

  「不愛我也沒關係。」陸麒瞳眸無波,說得很隨意,「只要你不介意我的寵愛;開心的時候對我撒撒嬌、不開心的時候跟我發洩發洩脾氣、想要的時候就來我這裡飽食一頓──這樣就夠了。」

 

  「……如果我打野食?

 

  「只要別和那些野味一起出現在我的視線裡,你隨意。」

 

  「你的條件開得太好了,反而讓人覺得很奇怪哪──那,換我問你,我什麼時候值這個了,夜帝陛下?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樣在人類裡頭算是極品,但是比起其他更擅長化人之術的妖類,這只算是普通的等級而已。」

 

  「沒有其他原因,就只是瞧著瞧著心裡喜歡。」陸麒笑了笑,「你聽過鳳情豔沒有?」

 

  「怎麼可能沒聽過!他是現任的黃泉之主,而且是鳳族族長與狐族王女的私生子──這種大八卦,不知道的妖很少吧?!」

 

  「也是。那如果我說,之前到冥界去找老朋友敘舊的時候,我曾經親眼見過他幾次呢?」

 

  「……」秦淮豔睜圓了眼睛,生動的表情逗出了陸麒一陣笑。

 

  秦淮豔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仰慕道:「他很美,對不對?」

 

  「嗯,很美。不言不笑也令黃泉登時黯然無色的驚天美貌,聽說曾有擺渡人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愣得連手上的長篙都滑進水裡了還沒回神。」摸了摸秦淮豔興奮得微紅的臉頰,陸麒語帶寵溺,柔聲道:「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了,我現在知道你會挑上我絕對跟外表絕對沒關係。好吧,那我答應你!就一年。

 

  「那麼,還有另一個條件。」

 

  「唔?」

 

  「別喚我夜帝,我有名字。」

 

  「我知道,是陸~麒嘛!原來你喜歡這麼叫?好啊,那我還可以多叫兩聲給你聽。陸麒、陸麒,陸麒陸麒陸麒──」其他幾聲就當作是免費奉送的好了,他秦淮豔可是很大方的!

 

  「……噗!」

 

  水漾的美眸瞅著陸麒的反應,淮豔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好像有幾百年不曾笑得這麼開心了。

 

 

 

     ××┿××     ××┿××     ××┿××

 

 

 

  ──直到。

 

 

  他遇見了一個奇妙的人類。

 

  然後,因為那個奇妙的人類……

 

  他,遇見了陸麒。

 

  千年來第一次不是由情人為他取的名字,就這樣跟了他一輩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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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