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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他越經人骨散落的凌亂骸塚,穿過開滿藍花的荊棘叢。

    然後他走進水中。」

    一個奇異童話。

配對:爆豪勝己/綠谷出久。

原作:我的英雄學院 My Hero Academia

警告:角色死亡。

分級:NC-17

AuthorRiAN日安

  

  、一

 

  穢白月光滲透過枝椏,滴漏罅隙,斑駁了一地苔壤。

 

  時令夏季,夜卻異常安靜,螽斯與鴟鴞悄悄屏息,與黑暗中無數對不懷好意的耳朵一同幸災樂禍地靜聽那道闖入的腳步聲,慌亂迴盪在杳無人跡的闃闇深林。

 

  傷痕累累的赤足踏上軟苔,踩過溼泥,幾度打滑幾乎摔倒在地,又跌跌撞撞地平衡住自己,不肯把速度降低──那道屬於孩子的身影跑得太急,終於失足絆著一道伏於地面的樗樹板根,騰空摔飛了出去。

 

  未待緩過勁,孩子甩開耳鳴,掙扎著起身,搖搖晃晃地繼續前行,不顧膝頭淌出鮮血沾帶泥痕滑下小腿,汲吸著他殘破的褲腳、漸次黏稠,血跡稍許凝固於傷口週遭,又因走動扯裂了開來。

 

  他卻像渾然不知道痛,仍舊固執地向前走。

 

  男孩本就一身凌亂,這下更加狼狽不堪,身上難辨質地的衣褲烙著燒焦的灼痕,半燬衣物底下肌膚卻毫髮無損,只有幾許燻染的炭灰殘存。

 

  男孩走得格外艱辛,他的腳下甚至沒有路,他要去的地方本來也不容凡人犯禁涉足。

 

  他越經人骨散落的凌亂骸塚,穿過開滿藍花的荊棘叢。

 

  然後他走進水中。

 

  慘白的滿月翻倒在墨水似的湖面,又被男孩攪散了。揉碎的月光映出一張稚嫩的雀斑臉龐,爬滿了淚。

 

  綠谷出久張開嘴想喊,溢出喉頭卻是一串哭聲,抽噎間他嗆出斷斷續續的音節,像頭受傷的小獸,悲鳴裡滿是恐懼與驚慌失措。

 

  「你在──你在這裡嗎?可以……幫幫我嗎?求求你!」他放聲大哭了出來。「小勝就快要死了──求求你、求求你……」

 

  他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終於連腳下也失去依託,他踏不到底了。

 

  「我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可以!」

 

  男孩在湖面上幾番載浮載沉,終任緘默的湖水將他沒頂,彷彿懷抱一塊絕望的石頭,決絕地要將自己沉入湖中。

 

  沉啊。

 

  沉啊。

 

  沉。

 

  湖水冰冷,明目張膽地悖逆時令,於他眼睫口鼻與傷口表面結出一層薄薄的霜,凍得他幾乎失去意識,然而除了蜷縮起瑟瑟發抖的身體徒勞無功地想要留住一點點體溫,他既不掙扎,也不抵抗。

 

  湖水不知有多深,像末日沒有盡頭,他就那樣無止無休地沉沒。

 

  沉啊。

 

  沉啊。

 

  沉。

 

  『……』

 

  冰冷湖水裡,泛過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彷彿跌入月亮的夢境,他那絕望、希望、又無望的下墜,落進了一個圓。

 

  那是一個溫暖的圓。

 

  綻出隱約磷火,將他整個人密不通透圈裹在裡頭。

 

  好像在水中。好像不在水中。失去重力,卻又不需要呼吸。

 

  周遭水波無聲翻動。

 

  光圈外,倏然掠過一抹深影,似乎湖中有什麼生物游了過去。

 

  隔著幽微磷光,一道聲音伴隨湖水震顫的波紋,敲擊在綠谷出久耳膜。

 

  『你不該來這裡。』

 

  嗓音嘈啞,帶來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古怪顫慄,彷彿喉嚨裡有一千隻蝴蝶,聲帶上有兩千對的鱗翅上下翻飛。

 

  綠谷出久抹去滿臉的淚,朝著面前屈膝跪了下去。毋須費心尋找他懇求的對象,一旦在這座湖裡,對方全知全感。

 

  男孩把額頭抵在手背上,擺出他有限認知裡最卑微懇切的姿態,「請你幫幫我,湖妖……」他咽下淚水,「我有一個朋友,他就快要死了──和還沒離巢的雛鳥一樣小,根本不應該在這時候死去!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想救我……」

 

  那道聲音打斷他:『人們發現你。人們試圖燒死你。是不是?』

 

  深影忽隱又現。

 

  綠眼睛的男孩不安地動了一下,避重就輕:「我不怕火。」

 

  那方不做評價,詢問:『你想要什麼,孩子?』

 

  忍住淚,男孩從口袋裡翻出幾縷短短的髮絲,幽弱熒光映出的淺金竟恍惚有著陽光般的色澤。

 

  他攥著金髮,對湖妖許願:「我希望小勝活下去。」

 

  一股力道憑空拍上他手腕,打開了緊握的掌心。那幾縷金髮漂浮著,在虛空中游離失所,乘載的生命之重比羽毛還要輕弱。

 

  『燒得很嚴重。』那道聲音判斷。『他撐不過午夜。』

 

  「你可以阻止這個──可以讓他好起來嗎?」男孩懇求:「你曾經說過,我身上有一些『特別的』東西。那麼,用我和他交換,可以嗎?」

 

  『交換?』湖妖沉默。『你的生命可比一個凡人有價值得多。』他告訴綠谷出久,沉著的語調彷彿責備,又像充滿耐性的諄諄教導。

 

  「你可以拿走那些。」綠谷滿懷希望地說。「多出來的。」

 

  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如果現在有個惡魔出現在眼前,湖妖確信他會毫不猶豫付出任何愚蠢的溢價,只求換回那名人子短暫又微不足道的脆弱生命。幸運也不幸的是,此地沒有惡魔,而男孩也別無選擇。

 

  湖妖開口。

 

  『我能替你把火的祝福送給他,但你將從此不再蒙受火的恩典,你接受嗎?』

 

  眼見事有轉圜,男孩忙不迭點頭。「我接受!」

 

  『他會痊癒,他會保有火的眷顧,他會忘了你──你接受嗎?』

 

  最後一項似乎毫不相干的陳述令綠谷愣了一下。隨即他意識到,或許那就是代價,是湖妖從中取走的東西;儘管珍貴,但與那條即將夭折的年幼生命相比,這代價又顯得輕。

 

  「我接受。」他傷心地說。

 

  『你必須謹遵我要求,償我以報酬。你接受嗎?』

 

  「我接受。」男孩話音方落,右手掌背驀地傳來一陣劇烈痛楚,彷彿燒紅的尖刀剜過奶油,刀尖割穿皮膚劃開血肉,就連靈魂也破了洞──毫無預警的痛苦令孩子尖叫了出來。磷火如冥河曳動,他卻像身處煉獄之中,瘦弱身板控制不住地痙攣,察覺那幾縷金髮正從他晃動視野裡消散,他突然感到恐懼,下意識伸手想去抓,一伸手,卻抓了個空,掌心裡什麼也沒有,虛空中什麼也不剩。

 

  「────……」

 

  時間既短,飽受折磨之下又無比漫長,倘若爆發大洪水,末日之後,那歷經過毫不容情沖刷的地表也將不復原貌了。某一刻突如其來的長久空白就那樣佔據了綠谷出久腦海,而後漲汐退潮,痛楚褪去;男孩筋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他喘著氣,臉上涕泗橫流,裹挾著汗水自下巴滑落,他渾身上下都覺得冷,霜寒比湖水更甚,唯獨右手燙得像岩漿從中流淌,一吋吋覆蓋過骨骼脈絡。

 

  倏忽一股重量撲在身上,無孔不入滲透加壓。頭暈目眩間綠谷出久嗆咳起來,乾燥的夏夜空氣與過甜的糜爛花香一同爭先恐後竄進胸腔,彷彿要將此身皮囊重新吹滿,還他重回陸地再生為人。

 

  他倒在湖邊,猶若九死一生地大病過一場,苟延殘喘,虛弱而困乏。

 

  森冷月光下,男孩右手掌背橫過一道割痕,殷紅如墨,若血跡乾涸。

 

 

 

  、二

 

  爆豪勝己的心情很好。

 

  這個句子說來既尋常又有些不太尋常。

 

  作為珠寶商膝下第一同時是唯一直系繼承人,他毫無疑問有資格、也確實過得隨心所欲;但只要親眼見過爆豪勝己,任誰都能負責任地告訴你,這名少年身上雖然不具紈褲子弟常見的驕矜,卻有一把自尊過剩的傲骨和十足十的壞脾氣。

 

  他與家族事業間最初的聯繫不是見習工藝鑑寶或運籌經營,反倒投身進保鑣隊伍裡──琢磨出品牌打響了名氣,使他們有了些遠在外地的尊貴客戶及高額訂單;直到銀貨兩訖之前,在這段路程裡保證商品安危,成了他們必將承擔的業務範圍。

 

  一開始收人以前,這群訓練有素的私家保鑣對這消息滿腹牢騷。

 

  他們酬勞優渥,面臨的職業風險也高得無愧於這個價碼,真到緊要關頭,誰也不願在委託品與自身安全外額外耗費心神伺候一名大少爺,但終究沒人能拒絕──回歸第一句話,他們酬勞優渥。

 

  出乎全隊意料的是,這位從未露過面的大少爺打從報到第一天就證明了自己不只不需要任何關照,還很能打。

 

  不如說太能打了。

 

  第一個被他掀翻的是心眼不壞但心直口快的副隊長,公平公正公開交鋒之下,這場勝利替爆豪勝己贏來了對手的信服和大半團隊的好感,只是仍有零碎雜音,質疑那不過是一齣談攏酬庸的作秀──這最終演變成一場幾乎拉扯不開的混亂團戰,保鑣隊長怎麼也想不透,好好一個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少爺,嘴裡還擊出的嘲諷挑釁怎麼能比酒吧裡爛醉的流氓地痞還要下流粗鄙;他甚至擔心起老闆娘會因此首發先例扣他們全隊薪水,但上天作證,她兒子真不是他們帶壞的。

 

  總歸而言,那場混亂之後,爆豪勝己算是正式融入了這個大家庭。

 

  他不僅能打,好勝也好戰,即便性格難以歸類為和善或活潑開朗,隊友倒見怪不怪;無關武技或身量體格,有些人生來自有一股霸道氣場,充斥於眉宇,流露於言行,哪怕他要橫著走,人們也會自發為他讓出道來。

 

  只有一種時候,隊友們會深刻體認到爆豪勝己與他們終歸不是一類人。

 

  每到新地點完成交貨,返途之前,通常有一到兩天的暫歇空檔略做休整。大夥習慣趁這時候購置採買,回到休整據點免不了湊在一塊互瞧戰利品,要有順眼或遺漏的,啟程之前儘管補齊。

 

  爆豪勝己一般什麼也不帶,但只要他一出手,往往都是買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一些曬乾的植物和昆蟲,斑斕的蛇螁,稀奇古怪的小型標本──總之,受薪階級隊友們確實從沒搞懂過他少爺的審美標準,只知道越奇形怪狀越能吸引他眼球;例如這回,買到一小瓶沒人想親手接過更遑論就近檢視的乾縮毛毛蟲,似乎就讓他的心情好得出奇。

 

  完成任務回來,一領到酬勞和假期,爆豪勝己立刻撇下隊友們喝酒找樂子的呼朋引伴,隨手採買了些食物日用品,而後一頭鑽進夜色中。

 

  他腳步輕快,神態輕鬆,倒不怕被人看見他往山上林子走。即使有人好奇地跟蹤過來,也是注定要跟丟的,尤其在他行經一處爬滿藤蔓綻放藍花的枯井、拐過第二個彎後。

 

  一幢木屋躍入爆豪勝己視野。

 

  和主人一樣,這木屋小小的幾乎有些靦腆,稍嫌不修邊幅,裡頭卻別有洞天。

 

  他以特定間隔頻率敲了敲門,才從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屋主正熬製著什麼,木屋裡瀰漫薰衣草與花梨木的香氣,像個溫柔的巨大夢境。

 

  地下室傳來一陣迫不及待的腳步聲,三步併作兩步拾階而上,一頭有些鬈亂的頭髮率先探出,而後是那張帶雀斑的娃娃臉,湖水綠眸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喜悅。

 

  「小勝!」綠谷出久喊了一聲,隨即又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下腳步。剛才在地下室專心忙活,聽見敲門聲太過興奮,他連身上圍裙都沒來得及脫,一身泥點草汁就衝上來了。

 

  「還不識相點過來投懷送抱,臭書呆子!」爆豪勝己擱下所有雜物,從口袋裡取出那個沒有隊友願意碰一下的小玻璃瓶。「看老子帶了什麼給你。」

 

  綠谷出久驚呼出聲,眼裡頓時沒了遠行回來的情人,小跑過去撲向那個驟然被舉高的玻璃瓶──這讓綠眸少年一下跌進了金髮少年懷裡,像一尾傻傻上鉤的魚。

 

  直到收下一個毫不含糊不容馬虎的吻,爆豪才終於肯放下那個玻璃瓶,遞到綠谷手裡。

 

  只是那張雀斑臉上的興奮持續不到兩秒,一下又被不安取代。「這個──這個很貴吧?一定很貴吧?」儘管依依不捨,卻又猶豫著不該平白收下,但綠谷手裡確實沒有外頭的通用貨幣,最後他仰起臉,滿懷希望地提議:「倉庫裡有些東西……」

 

  「禮物。」爆豪堵他。

 

  那確實昂貴。過去採買經驗裡,有些店主並不明白自己手頭商品的真正價值,但有些店主深諳其道,這回碰上的明顯屬於後者,獅子大開口得令爆豪勝己整整兩個月薪酬全打了水漂。

 

  「可是……」

 

  懶得和這傢伙廢話,爆豪一把將人扛到肩上,熟門熟路往臥房走,還不忘在門外就扯下綠谷身上髒兮兮的圍裙,嫌棄地踢到一旁。

 

  直到被扔進床上,綠谷仍雙手捧著這份過分貴重的禮物。不過在他的情人解開軟甲扯去衣衫欺上來的時候,他又短暫忘記了那個玻璃瓶,也忘了該如何含蓄或收斂自己的眼神。

 

  一聲飽含慾望與濃烈情感的低笑落在他耳邊。

 

  「想好怎麼表示你的感激涕零沒有?廢久!」

 

 

 

  、三

 

  起初,其實綠谷出久沒有想過再次接近自己一度失去的玩伴。

 

  獨居生活難免感到寂寞,但與同齡人接觸的渴望總在瞥見右手傷痕的剎那被迫冷卻;他忘不了上一次受寵若驚地從大人手裡接過一杯甜甜的牛奶之後,那個火光沖天的噩夢。

 

  單獨出現的孩子太過醒目,難免引人好奇,此後漸生疑竇。

 

  只要足夠謹慎,母親遺留下的屏障足以保護他和他的木屋不被外人發現,如果他保持安分,沒有人能傷害他,也不會有人再因他而受到傷害。

 

  母親離開之前,綠谷已經掌握了基本的謀生技能與求知基礎──遠比外觀寬闊的閣樓裡藏書無數,當中有些甚至能提供超出書面限制的指引;作為母親的造物,承襲魔女的血統,這幢房子、閣樓、以及他,無不蘊藏著常人畏懼甚至憎恨的魔法能量。

 

  如同人無法也無從否定自己的肢體感官,那是綠谷出久的一部份。

 

  但比起人,在世人眼中他似乎更像五隻腳的牛,長犄角的馬;罕見難解,意謂了恐怖與不祥。人們指稱魔法為迷信及惡魔崇拜,熱衷於以信仰為名的火燒死那些餘孽血脈,舉杯相慶為民除害。

 

  綠谷變得深居簡出。

 

 

 

  命運卻是一場無從迴避的事故,似乎總樂於令人們以某種出乎意料的方式不期而遇,或說重逢。

 

  簡短來說,綠谷出久在野林中採集一項原料的時候,惹惱了一窩熊。

 

  綠谷對上天起誓,要是早知道那個臭氣沖天的洞穴原來不是野生動物的公共廁所,他是絕對不會擅闖民居的──更別提從裡頭摘走某種只在特定肥沃環境中生長的植物草莖。

 

  但他的內疚無既無事,而那窩憤怒的熊一家子似乎也不打算原諒他堂而皇之的入室行竊。

 

  正當為首兩頭成熊領著三個未成年大塊頭朝綠谷撲來之際,他迎上前去,身形如鬼魅遊走,長幼有序地輪番拍過牠們肩頭──短短幾秒之內,這名現行犯成功與通情達理的灰熊一家達成了圓滿和解。(當然,稍待日落並恢復神智後,牠們或許會反悔這個決定。)

 

  就在綠谷出久揮別親切的灰熊一家準備開溜的時候,一回頭撞上的,就是他分離數載的昔日玩伴近乎目瞪口呆的少見神情。

 

  樹叢間,爆豪勝己手裡拉滿的弓弦上仍架著箭矢,顯然原本打算見義勇為,只是這下綠谷出久不能確定對方是否改變心意打算為民除害。

 

  綠谷下意識倒退了兩步,雙手舉在身體兩旁作投降狀,雀斑臉上露出盡可能老實的無辜表情。

 

  魔術是門受歡迎的表演,魔術師是份正當職業,但魔女或魔法師就另當別論了。打從數年前他就認清了這樁普世道理,並以一條險些殞落的無辜性命斷送了過往曾有的愚昧天真。

 

  小勝長大了好多。望著金髮少年的臉龐,他有些懷念地想。明明年齡相仿,卻有種老成的心情與淡淡欣慰。

 

  小勝不會認得他,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就像他曾經不怕火,他也不畏對方手中的箭與弓,單以個體傷害手段而言,人們對魔法師的忌憚倒是合乎情理。

 

  短暫的驚愕很快從那對鋯石紅中褪去,淺金眉毛一擰,爆豪勝己收起武器,走向跟著放下雙手的綠谷出久。

 

  爆豪當然能看出這名綠眼睛的少年完全沒有肢體動作或臉上表情展現出來的那麼怕他,這使得那番示弱舉措滑稽到簡直有些荒唐。但與他外在刻意擺出的作態不同。爆豪想,對方一定沒有發覺自己眸底流露的柔和與懷念那麼明顯。像冬夜裡懸掛在屋簷下的玻璃燈,暖暖地發亮。

 

  幾次約定碰面地點的來往之後,爆豪勝己成了那座神秘小木屋數年來第一位、同時是唯一一位取得重覆造訪資格的常客。

 

  木屋底下有座堪稱寶庫的倉庫,可真正了不起的寶藏全堆在閣樓,閣樓內部格局甚至勝過鎮上圖書館,裡頭儲藏了大量五花八門的龐雜知識,有些還能字面意義地躍然紙上──綠谷那身古怪的身法總算有了解釋。打從第一次見面爆豪就察覺,這個雀斑娃娃臉絕非外表看上去的那麼柔軟無害。

 

  兩名少年看似懸殊,某些層面卻又擁有意外相似的特質。

 

  他們交流。他們爭執。他們彼此挑釁。他們互不相讓。

 

  他們以一種常理無從解釋的方式洞悉了彼此。

 

  老實說這相當惱人,一開始誰也不願意承認,但世上總存有某些關乎吸引力的事實,就連本人也無可否認。

 

  他們日益親密。

 

  要說有誰察覺不出那條搖搖欲墜的界線,不是裝的就是傻的;然而在爆豪勝己開口挑破那天,這名絲毫不懂得隱藏好感與心情的宅男魔法師卻猶豫了。

 

  當時他們正進行到飯後甜點,那道焦糖布丁可說是廚藝潦草的綠谷難得亮眼的拿手菜了,爆豪隨意推測這八成與他平時就習慣攪拌東西和燒焦東西有關。

 

  金髮少年給了對方兩盤布丁的時間考慮答覆,卻沒打算接受唯一正解之外的其餘可能。

 

  只是當他放下湯匙,見到綠谷張開嘴,神色間明擺著正打算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蠢話來──這名在魔法面前理應弱勢的普通人眉頭一皺,成功以作勢現場示範活人生吞小魔法師的凶惡表情令後者識相地閉上了嘴,正襟危坐。

 

  「怎麼?別說你打算玩開條件考驗真愛那套。」爆豪嗤之以鼻。「你想要老子幹什麼?做一件不能有褶縫和針腳的亞麻襯衣?濯洗於遠方的枯井,還要晾曬在從未開花的荊棘?」[1]

 

  即使滿心煩惱,爆豪的嘲弄仍然成功令綠谷失笑出聲。他搖搖頭。「但我找不到沙海中的一方沃壤,也不知道怎麼用羊角耕地,怎麼領我的亞麻襯衣?」

 

  反射性回完嘴,瞥見對方臉上的表情,綠谷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承認了什麼;世事歷練上終歸太過稚嫩的年少魔法師僵在原地,但來不及了。

 

  他親口承認了他想要那件亞麻襯衣,「他的」亞麻襯衣。

 

  「……我是魔法師。」半血的魔女後裔還在做最後微弱的抗辯。

 

  那一道世人與他都跨不過的崁,如今橫亙在了他與對方之間。

 

  金髮少年倏然握住了他。

 

  他逼近他,紅眸裡跳躍著燃動的火。

 

  「我是爆豪勝己。」他說。

 

  「……」怔怔地,那對綠眸霍然湧出淚水。

 

  他努力想看清爆豪勝己,暈開的水色卻模糊了他的視線,搖曳滿目絢爛的陽光與流動的火,鎏紅一片。更甚冤獄被赦免,許多年來第一次,有個人跨越歧見橫渡流言一步步來到他面前,摒棄了他的原罪,教他只需要認清自己是誰。

 

  「我……」喉頭一哽,他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住那隻手,發洩般放聲宣告:

 

  「──我是綠谷出久。」

 

 

 

  「────……」

 

  朦朧的綠眸眨了眨。

 

  幾秒過後,初醒的迷茫褪去,銀裝素裹的景色真正落進那雙湖水綠,映出窗玻璃上霜凍的冰晶,皎白靄靄翩躚於喧囂北風裡。

 

  雪還在下。

 

  綠谷出久縮在被窩裡,思緒依舊有些遲滯。

 

  上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記得窗外仍有盛放的野薔薇。一覺醒來,卻連凋敝的枝萼也被雪藏掩住了。

 

  他伸展開略嫌僵硬的肢體,無精打采地離開床舖,走到廚房給自己弄點水喝。他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或許是幾個月,或許十幾個月,但那無關緊要,他的房子與世隔絕,他也一樣。

 

  沒有工作,沒有邀約,沒有目標,沒有訪客。當一個人離群索居,渾渾噩噩,清醒與沉睡無甚分別,久而久之甚至容易生出一種生死界線模糊不清的錯覺。

 

  他走回床上,忠實的棉被替他存貯了些許體溫。

 

  明年春天……

 

  再一次躺下時,他想著。

 

  明年春天到外頭去吧,找點事情來做。什麼都好。

 

  他睡得太久,久到就連夢境都開始重覆了。

 

  起初他還會為夢見爆豪勝己而高興,後來卻漸漸察覺那是個陷阱,徒留每回清醒之後撲面而來的孤獨與加倍失落。

 

  翻了個身,綠谷出久攤開雙手雙腳,獨佔了自己的床。

 

  房子有母親留下的魔法庇護,那個樸素實用的咒語理應令房子一年四季任何時候都維持舒適宜人,此刻他卻仍覺得冷。

 

  年輕的魔法師瑟縮了一下,把這一切歸咎於天候實在太差勁了。

 

  雪什麼時候才會停呢?

 

  盯著天花板,綠谷出久決定,在春天來臨之前,還是先繼續睡吧。

 

  他想做個好夢。

 

 

 

  、四

 

  綠谷出久很少過後悔什麼,除了起意做出那條項鍊。

 

  那天他替爆豪勝己開門,卻從對方身上嗅著草藥與消散的血腥味。被狠狠摟住的剎那綠谷動也不敢動,雙手張在半空,小心翼翼不敢貿然觸碰。

 

  「沒事。」懶洋洋嗓音傳來,幾乎整個人掛在他身上的金髮青年語氣裡透出幾不可察的淡淡疲憊。「避開背上,左半邊。」

 

  綠谷關切:「讓我看看。」

 

  爆豪沒動,也不答腔。

 

  「小勝。」他喚了一聲,語氣柔和而堅決,像在哄一頭受創的狼乖乖伸出傷爪。「讓我看看傷口。」

 

  傷患卻像來了脾氣,摟著人悶不吭聲,倔在原地拒不合作。

 

  綠谷向來能包容他的不講理,這回卻不肯善罷干休。他反覆撫摸著爆豪頸後那塊,他唯一能確定沒有受傷的地方,語帶催促及誘勸,耐心掐著間隔,一遍遍地喊他,小勝。

 

  小勝。

 

  小勝。

 

  喊不過三遍,魔法師和緩的嗓音陡地拔高成一聲驚呼,猝不及防被人一口咬在耳朵上,鬧得那半側耳廓登時充血發燙。「小勝!」

 

  「看就看,沒人攔你!」態度惡劣的傷患在他耳邊低狺。「喊屁喊,喊得老子都硬了。」

 

  綠谷臉上一紅,果然感覺到底下有什麼東西正頂著他,躁動地來回磨蹭。

 

  一心只想哄人給自己看傷口的魔法師結巴了一下,面紅耳赤地拉過椅子讓傷患坐下。然而他彎腰去解爆豪上衣的時候卻阻礙頻頻,有只不安分的狼爪子老往他兩腿中間伸,甚至快上一步解開了他的褲帶──綠谷還沒把傷患衣服揭開,自己褲頭已先失守滑下膝蓋,唰啦一下落到了腳踝。

 

  「小勝……!」綠谷有點窘,從對方剛進門時的語氣根本聽不出他還有力氣和這份閒心。

 

  「怎麼?」爆豪嗤笑,「老子是傷了,不是萎了。」他滿意地揉了把比上回離開時稍微圓潤了些的臀肉,「上次那種藥呢?讓你多囤些貨,做了沒有?」

 

  綠谷卡了一下,面紅耳赤地想數落幾句,卻被摸到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他認真要替他治療傷勢,這不良傷患卻總想把他的魔力物盡其用在各種下流的地方。

 

  「不、還……傷口……嗚嗯!」他顫抖著,被摸得夾緊了雙腿,忽而又不住繃直,最終悄悄踮起了腳尖,不覺迎合起那慢條斯理的挑逗。

 

  幸虧那道近在咫尺的視線太過露骨,直盯著他的身體反應與臉上表情,越趨凶猛得像要把人拆吃入腹──尾椎漫上一陣戰慄的酥麻,綠谷終於勉強撿回險些和底褲一同棄守的理智,稍微清醒了過來。

 

  「等一下!小勝、小勝老是弄得很……」激烈。這個詞含糊在綠谷嘴裡,羞恥得不敢發出音節。他有些彆扭地彎起腰閃躲,隻手扯著爆豪衣領,另一隻手伸到後頭,迫窘地把那只狼爪不斷撥開。「不先治好的話,傷口會──」

 

  傷患拖長語調哦了一聲,滿臉興味。「要是你搞裂了老子傷口,怎麼賠償我?」

 

  小魔法師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置信他少爺的顛黑倒白,「什──」

 

  話尾戛然而止。一方面因為爆豪抽開了手,一方面則是他猛地起身離開椅座,氣勢洶洶地逼近向前。綠谷懵懵的甚至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麼要退,屁股底下已經碰著了桌沿,被人欺進兩腿之間,退無可退。

 

  入世與人事經驗同樣生嫩的魔法師被一把推倒在了餐桌上。

 

 

 

  與倔強的性子不同,魔法師的內裡軟得簡直毫無防備。

 

  溼暖而緊窄,又敏感得過分。每當推進到深處,光是享用根本不足以弭平被這副美好身體誘發的喧囂渴望,想更進一步欺負他,讓他哭得滿臉通紅,把那張單純的臉龐逼出難忍的表情,澄澈的少年嗓音叫出足以令聖徒破戒的淫聲浪語。

 

  「唔嗯……」眼圈泛紅,魔法師順從了傷患的要求,屈起雙腿,顫巍巍地抵踩桌沿,上上下下套弄吞吐,主動吃進那粗壯的陰莖。「小、勝……」白皙的腿根不住一痙,抽動一聲聲喘息呢喃。「小勝、小勝……」

 

  原本綠谷下定決心,攸關傷勢,這太過分了。這回絕對不能姑息容忍。

 

  但當爆豪伏在他身上烙下吮吻,動作間不時溢出幾聲悶哼,他仍然忍不住心軟了。

 

  哪怕他心知肚明,以那過剩的自尊心與不可理喻的邏輯,如果真是因為痛,爆豪是連一聲也不會吭的。就和起初不肯展露傷口一個道理。

 

  不懂遮掩的少年心思全寫在臉上,輕易讓入侵者一覽無遺。

 

  唇角勾起張揚的弧度,爆豪伸手拂開綠谷瀏海,搭住額際,低頭吻了他。

 

  「小勝──……」

 

  綠眸半掩,思緒連同理性自制漸次脫軌失控。唯有那個名字浮沉在意識裡,成就顫慄泣音中每一道抑揚頓挫。

 

  有些人在快感逼臨時呼喊上帝,有些人慣支詈語,越加興奮愈發粗暴。綠谷出久只會高高低低一遍遍地反覆喊出同一個名字,彷彿喊著星系中央綻出光熱的唯一熾火,是他的恆星,圍繞著轉動。

 

  爆豪勝己卻總能從那單一音節裡聽出隱喻,知悉他的行星時值深夏或凜冬,迎逢極夜或永晝。

 

  瞭若指掌,像他手心的宇宙。

 

  這傢伙在床上的喜好很容易懂。喜歡親吻,渴望更多肢體觸碰,爆豪勝己甚至掌握了幾處本人絕對不肯承認的弱點,能讓魔法師陷入狂亂,身體加倍熱情敏感。

 

  果然,如同培養出反射動作,被教會有人伸手就要搭上去握手、然後便能得到肉骨頭的懵懂小狗;綠谷雙手摟上他頸脖,專心回吻撫摸之際,弓起的腰身不覺動得更加忘情。

 

  爆豪不記得究竟自己後頸原本就是敏感帶,或該歸因於這個邪惡魔法師日積月累的影響;搖響鈴噹,就將得來最鮮美的獵獲,此後只要鈴聲響起,那股慾念也將不可抑控地湧動。

 

  歸根結柢,罔顧傷勢宣淫的指控壓根不成立,只能怪這蠢魔法師明知他負傷、還一進門就往他脖子後頭一通亂碰,又叫了他的名字,不是討操是什麼?

 

  當傷患一面入陣磨槍,邊以理所當然的語調把這結論訴諸魔法師耳畔,換來後者結實一愣,而後是一陣瘋狂的崩潰踢打,當場被氣哭了。

 

 

  ◆◇◆◇◇

 

 

  綠谷出久也是有脾氣的。

 

  然而,儘管心底想著「如果沒有好好道歉這次絕不輕易原諒」,但在爆豪勝己饜足後抱著人親了一會,終於肯背過身去解開衣衫繃帶揭露傷口時,魔法師霎時又忘了自己的氣憤。

 

  他明白爆豪勝己的職業風險,但他同樣清楚對方的實力段位。直到親眼目睹那道狹長而深的傷口,綠谷出久忽然意識到,以前他從未真正想過爆豪勝己在任務途中遭遇不測的可能。

 

  強悍,機警,霸道又張揚──那股源於實力的自信由內散發,何嘗不是一種別出心裁的潛移默化。

 

  難怪一開始說什麼也不肯讓人看。綠谷出久悶悶地想。

 

  泛出微光的指尖懸於傷口上,從裸露出的組織色澤來看,凶器甚至淬了毒,幸虧救治及時,毒素也已盡可能排除。

 

  綠谷曾從一本魔女手稿中習得一道精巧的獨門咒語,這時正好派上用場,它能催動人體治癒力活性化,代價也輕,只需消耗傷患自身相應的體力。依據底下紅字註記,這個魔咒唯一禁忌是不可施用於重傷患,避免超出極限的損耗。

 

  耗就耗吧,小勝的體力根本旺盛得很。剛被傷患摁在桌子上欺負過一輪的魔法師氣鼓鼓地想。

 

  治療咒語不是綠谷的強項,一來沒什麼機會派上用場,況且他幾乎沒有練習對象。

 

  綠谷的自體痊癒力超乎常人,爆豪甚至親眼見識過,儘管那樁意外稍嫌驚悚;當時他們在窗台上做愛,綠谷背抵著玻璃窗,然而兩人都未留意到幾分鐘前他的手肘曾往窗上撞出一處細微龜裂──裂縫造成受力不均,某一瞬間,陡過臨界,不及反應的綠谷險些隨著那聲嘩啦碎響倒向窗外,又在千鈞一髮之際被爆豪拉了回來。

 

  儘管如此,光裸的背脊上早已血跡斑斑,遍扎細碎的玻璃渣。

 

  清空地面把人從窗台上弄下來的時候,魔法師泛紅的眼角還懸著淚,卻直說沒關係,把玻璃弄出來就行了,他好得很快。

 

  爆豪勝己聽得直想發火,但面對那副鮮血淋漓的慘樣,終於還是嘖了一聲,繃著臉拿鑷子給他挑玻璃。

 

  挑著挑著,金髮青年手裡一頓,赫然察覺魔法師並未誇大其辭。

 

  他正在癒合,肉眼可見地癒合。

 

  直到玻璃渣挑盡,綠谷出久背上的開放性創口也幾近痊癒,細碎洞眼裡嫩肉長成,留下道道鮮粉色傷痕,周遭血跡甚至都還沒乾透。

 

  「魔法師都像你這樣?」爆豪蹙起眉,盡可能避開患部,以溼毛巾替他擦抹。

 

  「應該……是吧?」綠谷不確定道:「以前沒有媽媽受傷的印象,我也沒有見過其他魔女或魔法師。」

 

  之後爆豪留心觀察,捕捉到綠谷磕碰桌角造成的瘀傷和處理植物根莖時不意劃破的口子,都在他面前恢復如常。

 

  唯獨有一次,綠谷專注於鍋裡熬製到要緊關頭的藥劑,一面又分神想給爐灶添薪,沒有估準距離,擲入的柴禾霎時濺起火星。

 

  爆豪在一旁看書,豈料才不過低頭翻頁的空檔,抬頭就瞥見那個蠢魔法師手上冒出了點點灼傷。

 

  紅眸盯了一會,明明不算嚴重的傷勢,卻絲毫沒有好轉跡象。

 

  待綠谷忙完,才見他從抽屜摸出一方小藥盒搽抹,爆豪接過來一聞,只是最普通的燒燙傷藥。

 

  「算是……我的弱點吧,火的話。」面對爆豪的詢問,綠谷自嘲地彎了彎嘴角,這麼回答。

 

  原來魔法師真的怕火。爆豪暗忖。腦中同時浮現出過往長達十年的獵巫潮,難怪教會慷慨激昂的文宣裡總信誓旦旦地呼籲,須將魔物投入淨火方能滅除。

 

  爆豪勝己有個不大不小的秘密,今時此刻,他下定決心是向戀人坦誠的時候了。

 

  「老子不怕火。」他突然說。

 

  「……誒?」

 

  紅眸望進那雙湖水綠,語調輕描淡寫,神色卻像立下誓言:「就算你這個蠢魔法師哪天真的被教會的白痴逮到,有老子在,絕不會讓他們燒死你。」

 

  綠谷出久愣住了。

 

  「……喂。」

 

  這傢伙容易哭,是爆豪勝己早就清楚的事。

 

  但他怎麼也沒料到,只是這樣簡單幾句話,竟然能讓綠谷出久淚如泉湧;如果他是人魚,眼淚落下能化為珍珠,爆豪勝己確信他們在晚餐之前就能發家致富。

 

  他翻出帕子,不耐煩地抹過那張雀斑臉,力道卻遠比看上去的輕緩許多。

 

  「……」

 

  棉帕底下傳來一聲低語,淹沒在嗚咽裡,聽不真切。

 

  爆豪湊近去聽,順道往那哭得泛紅發熱的雀斑臉頰偷了個吻。

 

  八成是喃喃唸些「謝謝你」之類的蠢話吧,這傢伙。他想著。

 

  「────……」

 

  只聞那又重複了一次的細語落入耳畔,捎過溼暖的哭腔。

 

  這一回,爆豪聽清得一清二楚。

 

  他說的是,「我知道」。

 

 

 

  、五

 

  魔法師伸出右手食指,在爆豪勝己眼前畫了個圈。

 

  透明的線條隨他指尖封閉,手掌一翻,由下而上,一條項鍊憑空出現,勾在綠谷出久指間。

 

  打磨過的祖母綠於半空中懸晃,保留了晶柱原形,約莫尾指末節骨大小。

 

  「這什麼?」爆豪挑起眉。

 

  「護身符。」綠谷將項鍊遞到他手上,比劃道:「可以驅蛇蟲,避瘴魅,放到傷口上有一定程度的止血鎮痛和清創效果,也能吸取毒素──不過吸取後沒辦法排除,得再帶過來給我處理才行。」他把墜飾湊到爆豪鼻下,「聞聞看。」

 

  起初什麼味道也沒有,又過十數秒,淡適的薰衣草與花梨木香氣似乎被呼吸熨了出來,悄悄縈於鼻腔,勾動了爆豪勝己的印象:今天他一進門,木屋裡繚繞的就是這股氣息。綠谷出久大約在那環境裡待了很長時間,髮梢間也盡是相同氣味,剛才一出汗更加明顯,只是沐浴過後已經淡了許多。

 

  「這能舒緩神經,協助入眠或集中注意力,以氣息熨取,其他人聞不到……從上次看到小勝受傷之後有的想法,考慮了實用性,也盡可能地保持低調。另外加了一道被動咒語,只要小勝在心裡默唸三次我的名字,就會像觸動蜘蛛網那樣──總之,我會盡快趕過去。」

 

  解釋完效果,見爆豪拎著項鍊打量,卻似乎沒有戴上的打算。

 

  雀斑娃娃臉上流露出幾分忐忑,神色間不由有些侷促。

 

  做的時候綠谷原本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現在一拿出來反倒又有點後悔了,尤其在今天剛收到對方的大禮之後。

 

  綠谷這才後知後覺地遲鈍意識到,他送了珠寶商的兒子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墜飾寒酸的小項鍊。天啊。

 

  「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綠谷小聲道。

 

  拎著吊墜在綠谷臉側晃了晃,爆豪突然勾起唇角,說:「顏色不錯。」

 

  「真的?」綠谷鬆出一口氣,跟著高興了起來。

 

  他不太會分辨寶石的級等,在魔法師眼裡,上乘礦石的標準總與常人有著微妙差距;殊不知珠寶商繼承人對寶石的要求也不是按著常規來,只要足夠近似某種特定的虹膜色澤就可以。

 

  貴重之處不在魔法師的心血,而是他小心翼翼捧上的真心。

 

  當綠谷出久替他戴上那條項鍊,摸索著他頸後替他調整鬆緊,爆豪勝己在魔法師耳邊語帶挑剔地細數起寶石的標準。

 

  要綠,首先當然一定要足夠綠。

 

  要能讓他在裡頭找到自己的倒影。要像崇拜一個英雄一樣地輝映他。要閃爍出連獵戶星座也黯然失色的光芒。

 

  光芒要羞澀、熱烈、不可自拔,最好無可救藥地追逐著他。

 

  起初綠谷聽得一愣一愣的,還惦記著等會要筆記下來,直到最後他總算聽懂了,連帶意會了先前那句「顏色不錯」──魔法師面露古怪,最後摸了摸頸後,據實以告從小勝嘴裡聽到情話的感覺十分詭異,冒粗話反倒比較習慣一點。

 

  難得展現一回自己文化水平的大少爺不高興了,一把將不解風情還不識好歹的小魔法師按到底下,氣勢洶洶地打算就地正法。

 

  橫眉豎目低頭去親,原以為綠谷出久會躲,不料懷裡的魔法師兩手捧住他的臉,主動迎上,吻得比練習咒語或調製藥劑都要專注投入。

 

  一吻結束,在情動的升溫與急促喘息裡,臉上泛紅的魔法師直直望著他,煥發的綠眸亮過夏夜晴空裡流光璀璨的星斗。

 

  羞澀,熱烈,不可自拔。

 

  唇線一揚,眼角眉梢弧度幾乎過分顧盼自得的金髮青年又一次俯下臉,吻在了魔法師額間。

 

 

 

  ──那就是綠谷出久此生少數後悔的事。

 

  離群索居太久,他過得安全而封閉。即便掌握了多數魔法師一生也無從企及的知識,人間此世卻有更多道理蟄伏於書本之外,唯有親身踏入其中才能讀懂。

 

  往後無數回從鮮血淋漓的夢魘中驚醒,年輕的魔法師無數次後悔自己當年過於天真,並且愚蠢。

 

  母親不曾提及,他也沒有遇過其他魔女或魔法師,綠谷出久以往從未聽聞所謂緘默規範的禁忌。

 

  他從未聽說,魔法不能交給普通人。

 

 

  ◆◇◆◇◇

 

 

  打從咒語被觸動,直到綠谷出久動身抵達那遠在數百里外的河谷地,間隔不過二十幾秒空隙。

 

  一踏上那塊土地,年輕的魔法師立刻被恐懼攫住了心臟。黏稠濃厚的血腥味鑽入鼻腔,汲吸著他的鞋履,就連腳步也跨邁不開;他曾聽爆豪勝己提過幾次他的隊友,語調稱不上熱絡,但綠谷出久聽得出那些隊友在他心裡幾乎和家人等重,倘若危難當頭,爆豪勝己絕不會拋下他們任何一個隻身逃走。

 

  然而如今他們橫七豎八倒臥在泥塵裡,了無生息。

 

  那橫斷頸脖撕裂腔膛、拖曳出一地暗紅臟器的淋漓慘狀,像一道道震耳欲聾的瘋狂喧囂,劈頭蓋臉,迎面砸上最直觀的死亡。

 

  ……小勝在哪裡?

 

  臉部與手腳幾乎麻木,他僵硬地轉動視線,卻望不見那頭熟悉的淺金。

 

  項鍊與他的聯繫斷了。打從一動身綠谷就感覺到,有人障蔽了他留在項鍊上的咒法,他只能盡快趕往觸發當時感應到的地點,卻仍然來得太遲。依照爆豪的判斷力,不可能眼睜睜坐視全隊幾乎死絕才觸動咒語,他知道他幫得上忙。

 

  從屍體倒下的位置判斷,全軍覆沒不過轉眼之間,他們甚至沒有一隙還手餘地。

 

  這已遠遠超出常人所及,無疑出自魔法或詛咒手筆。

 

  ……為什麼?押運的貨物都還在,襲擊者的目的是什麼?綠谷試圖思考,腦袋卻隱隱作痛,長程瞬移的咒語耗損極大,而他在短時間內連續發動了數次趕赴此地。臉面麻木,鼻腔盡是血腥,直到溫熱的液體流經嘴唇,他伸手一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淌滿了鼻血,細流涓滴地淌過下巴。

 

  頭暈目眩。

 

  閉上眼睛,懷抱一絲卑微的奢想,綠谷出久撐起精神,放出一道探測咒語,術法自他腳下輻漫而開,猶如水的波紋泛起朝外,探尋生機的秘咒在一剎之間蔓延出方圓數十米。

 

  咒法反饋裡,傳來十米開外一道微弱的生機反應。

 

  綠谷出久趕忙奔去,河岸亂石後一見到此處唯一倖存者剎那,他幾乎失去了自己的心律與呼吸。

 

  聽見動靜,地上那人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卻分不清是試圖求援或發動反擊,然而無論哪一項都無從如願,他的四肢關節被某種巨力徒手擰碎了;紅眸半睜半掩,卻像完全看不清近在面前的綠谷出久,已然失去了意識,徒留強撐的意志與反射性警覺;血色安靜地沿他週身土地擴散開來,而青年面色灰敗,了斷生機,微弱呼吸聲裡摻漏嘈雜細響,彷彿一造傷痕累累的綻裂風箱。

 

  前襟撕裂,爆豪勝己心口處劃破數道深可見骨的指痕,似乎曾有人試圖刨開他胸腔直取心臟,卻又半途改變了主意。

 

  他胸前項鍊仍在,祖母綠墜飾卻不翼而飛。

 

  來不及細究,綠谷出久壓下哭意與慌亂,不顧腦袋深處越趨強烈的痛楚,他伸出雙手懸覆於傷者胸腔,唸動此際唯一能延緩傾頹敗勢的咒語。

 

  長程瞬移的危險與奧秘在於跨越與壓縮空間,如今綠谷出久更進一步透支魔力,嘗試摺疊爆豪勝己身上的時間。

 

  他幾乎死了,與死亡相隔不到一步之遙。綠谷清晰地認知這項事實。

 

  一旦落入死亡手裡,什麼都來不及了。

 

  但只要仔細摺疊,拉長此身與外界時間的相對流動,一秒能成兩秒,兩秒能成四秒,四秒能成八秒,八秒能成十六秒……他救不了爆豪勝己,只能嘗試替那一線無望的希望爭取時間。

 

  血氣翻湧,流出了年輕魔法師泛紅的眼眶。

 

  再一次……

 

  再一次、就好了……

 

  再一次……只要、再一次的話……

 

  強忍住反胃欲嘔的衝動,綠谷出久嚥下幾度湧上喉頭的腥甜,反覆、反覆、反覆地一遍遍持咒唸誦。如同摺疊紙張,越到後頭總是越發艱難,倘若維持不住,一瞬間就會翻繃開來,前功盡棄。

 

  鮮血自他七竅無聲溢淌,黏稠溫熱,原來絕望既不遙遠也不冰冷,奔流於血脈,應與他有相同體溫。

 

  小勝、小勝……

 

  與血相比近乎無色無味的透明液體裹挾著腥紅溢出眼眶,卻比血疼痛。

 

  落下最後一個音節,綠谷出久終於壓抑不住地嗆咳起來,他嘔出了一灘黑紅色液體,摻雜零星暗紅的腥軟碎末。

 

  綠谷出久搖了搖頭,勉強從模糊視野間找到爆豪勝己,他雙手搭住他,動作極輕,一碰卻仍觸染上滿手的血,沾滿了指間;全憑意志力強撐的魔法師催動起魔咒,攜著他又一次壓縮空間、橫跨禁制,來到那隙宛在此地又不在此地,常世與人世存而不存的夾縫之中。

 

  他不能就這麼帶他過去,他沒有力氣了,而且那將觸怒此地主人。

 

  綠谷出久放開爆豪勝己,抹了把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撐著幾乎喪失意識的疼痛與透支的生命力,逼自己盡可能地邁開腳步。

 

  一步、兩步、三步……一旦跨開,漸漸就能走動了。

 

  四、五、六、七、八……其他什麼都不要想,只要數著步伐就好了。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然後是跑,專心地數數,他要跑起來。

 

  十四、十五、十七、九、快一點、再快一點……三、四、十五、十一……

 

  跳動的數字成了精神中唯一強行賦予的寄託,卻像串珠斷裂,數字與意識凌亂而散落,痛苦穿刺肺葉迴盪胸腔剜剮過一寸寸骨骼脈絡,但那不要緊,只要他還能數,他就能跑。二一、二七、六四、十三……

 

  跑啊,跑啊,跑。有一刻綠谷甚至忘了自己為什麼要跑,只知道快一點,再快一點。

 

  快一點。

 

  他越經人骨散落的凌亂骸塚,穿過開滿藍花的荊棘叢。

 

  然後他走進水中。

 

  冰冷的湖水包圍了他,隨他越往前走,奇異地激醒了千瘡百孔的意識。猶如迴光返照,這一刻他無比清醒,思緒陡地清明。

 

  譬如他驟然想通,兇手刻意觸動魔咒,留下殘存一息的爆豪勝己,要他眼睜睜看著爆豪勝己在自己面前死去,是一次針對他而來、示威般恫嚇盡顯的惡毒警告。

 

  「……為什麼?」直到聽見自己,他才發覺這聲脫口而出的絕望問句。

 

  湖水深處,那道龐然深影一掠而過,幅開水波。

 

  嘈雜嗓音隔水而來,撲騰鳴動綠谷出久的耳膜。

 

  『你觸犯緘默規範,把魔法交給人。』

 

  彷彿宣判罪證,那道通曉人間明知萬事的聲音如是說。

 

  「────……」

 

  怔忡間,年輕魔法師撐直的背脊在一瞬間衰朽般佝僂,他跌跪在地,蜷縮著痙攣的軀體,心臟像在剎那凍結,被人一掌掐碎。

 

  早已不復稚嫩面孔的魔女後裔心如刀割,卻連哭也哭不出來。他握緊拳頭,仍抑制不住打從心臟蔓延震顫到神經末梢的痛楚。就算掌握了魔法,這世上仍然沒有後悔藥,否則──他會吃的──即使吞下去會死,他也要把藥吞得一乾二淨。

 

  『你想要什麼,孩子?』

 

  一千隻蝴蝶嘩地拍動了翅膀。

 

  兩千對的鱗翅翻飛在湖妖喉嚨裡,在綠谷出久腹中翩然湧動。

 

  低著頭,少年舉起雙手,用最卑微的姿態,向湖妖捧上他僅存的陽光。

 

  他攤開沾滿情人鮮血的掌心,對湖妖許願。

 

  「……我希望小勝活下去。」

 

 

 

  、六

 

  聽聞他的請求,那方回以長久沉默。

 

  水中形體不明的龐然深影游曳而過。

 

  「……什麼都可以。」心裡一急,綠谷出久催促:「你想要拿走什麼都可以。」

 

  潛行的暗影從底下緩緩漂浮上來,隔著幽深湖水、微弱燐火,綠谷仍舊看不清對方輪廓。被不只一雙眼睛注視的強烈感受令魔法師毛骨悚然,但他不願意露怯,而事實是他也無從閃躲。

 

  終於那道嗓音說:

 

  『我能替你將生之祝福送給他,但你將從此不再蒙受永生恩典,你接受嗎?』

 

  「我接受!」綠谷幾乎等不及對方完成問句,匆匆答應。

 

  『他會痊癒,他會保有生之眷顧,他會忘了你、不忘違和與缺失──你接受嗎?』

 

  比起前一次,兩人年歲及長,相識時間更長,情感也與童年截然不同;當初取走記憶只需模糊一個孩子的玩伴印象,如今卻要生生剜去一名成年人牽扯甚深的羈絆,往他靈魂鑿出瘡孔。

 

  「我接受。」對此早有覺悟的魔法師回答。

 

  終於來到湖妖最後一個問題:

 

  『你必須謹遵我要求,償我以報酬。你接受嗎?』

 

  綠谷出久眨了眨眼睛。

 

  他不再是當年的懵懂稚子,如今的他足夠聽懂這道問句下的陷阱及漏洞。

 

  可他別無選擇。

 

  「我接受。」

 

  應允一落,彷彿撕裂靈魂的熟悉痛楚應聲劃開了魔法師右手,濺出一道溫熱鮮血,汩汩向外湧動。

 

  隨著血液流失,一路透支的體力與強撐的意志漫爬脊柱沖刷上腦海,追債般返抵中樞──綠谷瑟縮的身體癱軟,昏沉的意識像被人一把推出桌沿的玻璃杯,生生墜地摔了個粉碎。

 

  恍惚間,綠谷感覺自己被某股不知名的巨力承托在半空,彷彿身處玻璃造的籠,底下忽而現出一道凹陷,弧度逐漸限縮,塘匯了鮮血蜿蜒而下──此後一聲啪答,隨同細響滴漏,渙散的綠眸焦距終歸聚攏,看清了四周。

 

  他困囿於一座巨大沙漏之中。

 

  取代時砂,是承蘊他與生俱來生之恩典的源血,由上而下,涓滴淌落。

 

  爆豪勝己蜷臥在底下,似死猶生,微偏的臉龐沾滿血汙,眉目間卻不復先前緊繃猙獰,徒留安息般平靜。

 

  一穿透連通的孔洞,彷彿剝離虛飾還露本質,源血化開了腥紅色澤,猶若一捧流動的陽光,潺潺地滴淌。

 

  點點滴滴生機盎然的暖芒落在爆豪勝己身上,浸潤傷痕累累的肌膚,流入脈絡行經四肢百骸、直向靈魂深處舒張滲透。

 

  歷經由內而外的深層轉化,恩典緩緩展開作用,修復一身致命傷。

 

  『他會痊癒。』

 

  昏昏沉沉間,綠谷出久望著點滴流光隱沒,不覺露出笑容。

 

  眼淚卻在同時擅自湧出了眼眶,綠谷出久嚇了一跳,連忙用左手去接,深怕淚水不小心落下,混入源血,萬一滴漏不知道會對爆豪勝己造成什麼影響。

 

  抹了把臉,他捧著手上摻染對方殘血的淚,模糊的意識不甚清醒,只一心想著不能有萬一,於是他把手湊近,伸舌舔去,舔得乾乾淨淨。

 

  對不起,小勝。

 

  喉頭仍滯有涸血,但當略帶礦物澀韻的鐵腥滑過舌根,他仍從自己眼淚裡,嚐出了爆豪勝己的血味。

 

  對不起。

 

  對不起。

 

  難言的疲倦在體內擴散,或許是因為失血,他忽然覺得冷,脫力而乏睏。

 

  規律水漏不知何時止歇。

 

  右手不再流血,留下另一道殷紅割痕,橫過掌背,齊端工整。

 

  無形的巨力又一次出現,綠谷出久感到這只巨大的玻璃沙漏被那股力道翻動,上下倒轉了過來──背抵上玻璃底面,他虛弱地撐開眼皮,上方卻盛來一斗陰鬱鴉色,像團黑壓壓的濃重烏雲,早已沒有了爆豪勝己的身影。

 

  ──滴答。

 

  沙漏裡落下一滴幽如漆墨的雨,穿透連通的孔隙,落在他頸邊,滑進了綠谷出久衣領。

 

  水滴舔過肌膚上的戰慄,沒被體溫熨暖,反倒帶去一行溼冷的印跡。

 

  他想起那座不辨時令的湖泊,打了個寒顫。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滴答……

 

  黑色的雨下在沙漏裡,凍得綠谷出久不得不拖著身體,試圖避開孔洞正下沿,但沙漏就這麼大,束手縮腳,又有哪裡可以逃?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水漏加急。

 

  落下的湖水匯流成漥灘,浸濕了他鞋履褲腳,一點一點漫淹上來。

 

  綠谷出久無力地捶打著玻璃,透明的牢籠紋絲不動,他試圖催動咒語,此處卻像與外界斷絕了聯繫,沒有任何魔力響應共鳴,而他內在的能量沉寂已久,先前強行透支過度,此刻他連撐起身體倚靠在玻璃壁上都萬分吃力。

 

  湖水轉眼淹沒了半邊褲管,坐困水中的魔法師使勁用腳去踢,沙漏卻仍完好無損,他用盡全力撐起身體,伸手想堵住連通兩端的洞眼,湖水卻仍自縫隙汩汩滲出,滑過他指掌肘臂、一路流淌進衣服裡,幾乎凍結了他加急的心律。

 

  他張開嘴想喊,想問湖妖用意,聲音卻彷彿也在剎那被剝奪,發不出任何實質的音節。

 

  綠谷出久閉上嘴巴,停止了一切徒勞抵抗。

 

  魔法師孤身跪坐在冰冷的水牢中央,任由逐升的水線緩緩漫過腰腹,一旦認清這是湖妖刻意為之,他反倒壓抑住了內心的恐懼。

 

  是他親口允諾過對方,「什麼都可以」。

 

  是他兩度答應了對方最終條件裡,那份模糊曖昧的「報酬」。

 

  在魔法的契約運作裡,那意謂了一張隨時能生效的留白支票。

 

  最糟的不過是交換而已。最後關頭,綠谷出久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他對自己說。

 

  打從小時候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見此地傳聞,綠谷就知道,湖妖看似無所不能的力量裡蘊藏著星辰般浩瀚的古老制約,與東昇西落的日輪一同遵守著某種牢不可破的原理規範,束縛強悍,規約嚴謹,賦予造就了此身巖宏本質裡的無與倫比。

 

  「不過根據傳說,即使價碼公平,那些斗膽向湖妖許願的人,最後終將落得不幸的下場。」母親摸著年幼魔法師蓬軟的頭髮,溫柔地告訴他。「即使能夠支付願望,卻仍欠下了妄求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本身,貪婪的代價。」

 

  小魔法師不安地在魔女懷裡動了一動。

 

  與過去聽聞的床邊童話不同,那些鬼影幢幢的恐怖故事遙遠得令人心安,而這則傳說輕描淡寫,卻帶給孩子一種毛骨悚然的錯覺,彷彿赫然驚察那抹不祥深影老早蟄伏在他床板底下,每晚與他背貼著背。

 

  敏感的孩子哭了起來。他原本就容易哭,傷心也哭、挨痛也哭、失望也哭,此刻他因為莫名揪扯住心臟的恐懼放聲大哭,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媽媽他的害怕,因為就連他自己也形容不好。

 

  母親卻像早已知悉他的心緒,那張依稀仍能看出當年標緻輪廓的圓潤臉蛋上露出淺淺的笑容,將孩子擁進了豐滿的懷抱裡,一下一下地、拍撫著他的背脊。「沒有關係喔,出久。沒有關係。」

 

  孩子溫熱的眼淚浸溼了魔女的睡衣襟口,幾乎連心也要一同融化。

 

  「能生下出久,媽媽很幸福。」她親了親孩子髮頂,聲音裡的溫柔彷彿掙出石牆生長的梔子花,迎風綻放,堅毅裡透著輕軟的芬芳。「媽媽最喜歡出久了。」少時曾落進教廷陷阱,在羞辱撻伐與百般酷刑中失去子宮的魔女摟緊了她的孩子,懷抱寧穩得像月光下的小船,輕輕地搖晃。

 

  「如果能陪你長大就好了。」這一句話如同過往無數床邊故事的結尾,伴隨年幼的綠谷出久落進了瀰漫梔子花香的夢鄉。

 

  「────……」

 

  霜寒刺骨的湖水漫淹過綠谷出久胸口,幾乎凍緩了心臟的摶動。

 

  年幼的他曾經猜測過無數遍,當年穿起一襲端整正裝,摸著他頭髮向他告別、說要離家遠行的媽媽去了哪裡?母親不願意透露更多,只是耐心地一遍遍告訴鼓起臉頰紅了眼眶的稚子,那裡不能帶他一起去,絕對不可以。

 

  魔女親了親孩子哭熱的小臉,走出了家門。

 

  綠谷跑到窗邊張望,期盼能在她回過頭的時候對她揮一揮手,但她不曾回首,像是抱緊七弦豎琴的俄耳普斯,只是與神話相反,她走盡了她的冥途。

 

  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綠谷出久很想念她,而在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股奇異的振奮;不論死後他的靈魂將落入冥府或湖妖手中,應她皆盡相同。

 

  從前聽爆豪勝己偶爾提起家裡的「死老太婆」,他總是一邊抗議對方應該對自己的媽媽坦率地溫柔一點,一邊悄悄有些羨慕著。羨慕爆豪勝己從木屋離開、或者每次遠行歸來總有另一個家可以回,屋簷下有溫柔和藹的爸爸、還有強勢直爽的媽媽等著他。

 

  現在──

 

  ……或許,或許。

 

  他也能去找他的媽媽了。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

 

  ──水漏聲止歇。

 

  漆墨般的濃鬱鴉色傾盡注滿,徹底淹沒了綠谷出久。

 

 

 

 

  、七

 

  「……然後呢?」

 

  一根針落下也聽得見響的屏息以待裡,終於是圓臉的魔女第一個憋不住氣,問出了懸在在場所有人心中的問題。

 

  仍未習慣成為話題焦點的雀斑臉魔法師搔了搔臉頰,答道:

 

  「然後我就在岸邊醒過來了。」

 

  「誒誒──?」早已打烊的小酒館頓時被不可置信的驚呼淹沒。

 

  「騙、騙人的吧?那麼處心積慮把人關進沙漏裡,就只為了嚇唬你嗎?」上鳴電氣第一個嚷嚷起來。「太可疑了,綠谷!中間肯定跳過了一大段吧!」

 

  「別這樣,上鳴。」切島銳兒郎拉住他。「綠谷能對我們說出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再揭細節那類的瘡疤有點太過分了。」

 

  「就算後頭的處刑場面很血腥……」吧台後頭,酒保食指撐著臉頰,露出了不忍的表情。「我們承受得住,小綠谷,不用替我們模糊帶過。呱。」

 

  「就是啊,小久。」麗日御茶子應和。「如果是怕我們擔心,但明明感到痛苦或困擾卻藏著不說的話,只會讓我們更擔心而已。」

 

  面對同伴的關心,綠谷出久眨了眨眼睛,臉上泛起和心頭一樣的暖意,透出靦腆的紅暈。「真的不是故意隱瞞了什麼……我記得的部份,就只到被湖水淹沒了而已。水很冷,像要冷到骨子裡一樣,但是除此之外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之後,你有再見過那個男孩嗎?」蛙吹梅雨問。

 

  「嗯。」綠谷點頭,本就平靜的神色顯得比平時更加柔和。「遠遠地見過一次……他恢復得很好,從走動的樣子看起來,一點後遺症也沒留下。」

 

  「只是遠遠地看著而已嗎?」細心的酒保捕捉到細節。

 

  「……」綠谷下意識想再喝點茶,一舉起才發覺杯底都空了。在眾人注視下,他有些侷促地放下茶杯,點了點頭。「這樣就好了。」

 

  酒保收走茶杯,反手遞給他一杯蜂蜜水,他感激地接過,喝了一口。

 

  「後來我回家睡了一覺……具體睡了多久也說不上來,總之好好休息了一陣子。春天時下定決心要出門走走,用地下室裡的東西換了點錢就出發了;輾轉在空橋驛站那裡聽說冒險者公會西區分部缺人的事情,覺得試試看也不錯,之後在公會被上鳴先生……被上鳴認出來,再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第一次出遠門就橫跨了半個大陸,真了不起啊!綠谷。」

 

  「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很辛苦吧?」

 

  「真虧小上鳴能認出來,立了大功呢。」

 

  「是綠谷當時身上的能量太強了啦。真是的,要有點警覺意識啊!放到那種程度的話,普通人手上只要有個指南針、可是通通都會指向你哦?」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辨認其他魔法師……又實在希望能接觸看看,因為以前讀過有些魔法師是對磁場敏銳的類型,就想乾脆試一試。」聽見那聲夾雜在抱怨裡真心實意的警告,被對方帶回老巢後在魔法公會受了一個月基礎教育的綠谷如今已經明白了自己當時多麼幸運,他感謝地望了上鳴一眼,「以後不會了。」

 

  「為搶在教會和外頭那些心懷不軌的壞蛋之前發現小久──乾杯!」麗日舉起手中蜂蜜水,迎來一次圓滿的碰杯。

 

  「雖然先前一直是理論派,不過,小綠谷在實際應用上的判斷力也不錯呢,反應也很快。」蛙吹指出。

 

  能在旅途見聞中摸索去向,想出藉著冒險者公會的高流動性入世見習,同時避免長期相處暴露人際短板,對個除了書本知識和一任情人之外幾乎毫無涉世經驗的書呆子宅男而言簡直堪稱超水準發揮。

 

  「如果冒險者公會待累了,酒館吧台隨時給你留個位置。」她微笑。

 

  「什麼啊、什麼啊!綠谷這才第一天正式上工好嗎!」

 

  「不想和男生們到外頭弄得一身髒兮兮的話,來公會前台幫忙也行啊,我們長期~缺人手!」

 

  「竟然連麗日也──」

 

  迥異於教會過去極力宣稱的窮途末路抱頭鼠竄,在魔法公會安排下,成員們開枝散葉,混跡於各地情報流通之處,有些成員甚至神通廣大地替自己搞到了神職位階;而南來北往的冒險者公會西區分部,以及鄰近這處小酒館,就被魔法公會納入麾下,成了主要集散據點及交通樞紐。

 

  這處邊陲市鎮的鎮民們作夢也想不到,他們平日見慣的冒險者公會、甚至附近常去的小酒館,背後皆由魔法眷族掌撐,更別提那些來來去去的冒險者,他們幾乎每天與魔法師擦肩而過。

 

  「小綠谷開工的第一樁案子是什麼?」吵吵鬧鬧間,蛙吹問他。

 

  「是繪製地圖!」說起人生第一個委託,綠谷精神一振,滿臉期待。「有個遺跡探索的委託,這次會往更西南走。」

 

  「『伊浦勒諾的寶藏』,西南邊的話,是那個傳說盜賊的埋寶之地吧?」

 

  「嗯!這次的委託人據說得到了伊浦勒諾某任情婦的日記遺稿,他相信裡頭有些線索直指埋寶之地。麗日小……麗日把我安排進和切島還有上鳴一起行動的隊伍裡,他們主導探索,我會負責丈量和紀錄數據。」

 

  掛名為冒險者公會,他們的委託性質與傭兵相去不遠,只要不是明目張膽要求殺人越貨,雇主能自行訂定任務及酬庸,交由公會發佈和匹配。

 

  「聽說雇主勢在必得,已經從中部召集了一批菁英人手,今天午後將抵達公會會合。」綠谷熱切地補充。

 

  「有小切島和小上鳴在,還能和外地頂尖冒險者合作,很興奮吧?」

 

  「嗯!」

 

  「今天起就請多指教啦!綠谷。」

 

  「彼此彼此,今天起請多指教!」

 

  「以前的隨隊測量員都是些蔫巴巴的傢伙,這次要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西區分部的戰鬥系測量員!」

 

  「是!」

 

  眼見初出茅廬的魔法師在兩名前輩隊友鼓舞下稍微褪去羞澀,流露出朝氣蓬勃的鬥志高昂,兩名魔女對望了一眼,相視而笑。

 

 

 

  不到幾個小時後,讓上鳴搭著肩膀,聽他胡吹海侃過往冒險經歷、鼓動得熱血沸騰的戰鬥系測量員一見到合作人馬剎那,彷彿長勢喜人的茄子陡地迎霜一打,灰溜溜地蔫了下去。

 

  隊伍彼端,一雙鋯石紅眸隨意掃過西區分部此次合作對象──淺金色的眉梢一擰,視線驀然頓住,定格在了當中一張低垂的雀斑臉龐。

 

  

 

 

- TBC. -

 

 

[1] 亞麻襯衣的故事可以參考>>這裡<<

 

  「妖精騎士與一位相好的姑娘調侃,他答應娶姑娘,但她必須做到一系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姑娘答應做到這些事情,但妖精騎士必須先做到她要求的種種無法實現之事。

 

  大意爲:你能否爲我做一件亞麻襯衣,但不能有褶縫和針角?濯洗于遠方的枯井,晾於從未開花的荊棘?

 

  好,你提了三個問題請先回答我的問題,能否爲我在沙海之間找一方土地?用羊角耕地,播一粒胡椒種,收割以皮鐮刀,束以孔雀羽?

 

  做完了這些事你再來取你的亞麻襯衣。」

 

 

很喜歡典源的民謠Scarborough Fair,推薦一聽。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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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