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塔樓的鐘聲敲響六下。爆豪勝己拎著向旅店借來的工具箱,踩著餘音踏上最後幾階,步入二樓迴廊。
直到扭開門鎖前一秒,淺金眉宇間仍籠罩著幾分陰沉;白日裡離開這麼長時間,那個小測量員說不定早就收拾細軟捲起鋪蓋跑了。
扣他一張執照算什麼?三川的說法佐證了爆豪一路梳理下來的推斷,那個該死的雀斑臉十有八九也是名魔法師,多的是謀生手段,哪裡稀罕一紙冒險者執照?更何況三個月後還能著手重考。
被這層猜想搞得有些窩火,因此當爆豪勝己打開門,發現綠谷出久不只沒跑路、行李還亂七八糟地堆在牆邊,顯然出門當下匆匆忙忙──緊抿的唇角撇出一抹嫌棄弧度,淺金眉梢卻不覺鬆開,與暴躁的情緒一同平復了下來。
旅店派人進房例行打掃歸整過,為了避嫌,住客的私人物品不曾擅動,於是新換的潔白床單及乾淨枕被與整個亂糟糟的房間反倒顯得格格不入,透出一股格外曖昧的欲蓋彌彰。
今天一早,那傢伙就是在這裡裹著被單賴床。又圓又大的綠眼睛追逐著他梳洗著裝,像貪看日出那樣、就連一下眼也捨不得眨,深怕錯過任何一瞬稍縱即逝的變化。
綠谷出久肯定不怎麼照鏡子。當時爆豪勝己就想。
否則這蠢貨怎麼會毫無自覺,要是被他用那種表情盯著不放,是個人都硬不下心一走了之。
所以爆豪抽走了他的執照,狠狠打斷那道小狗般傻氣又盛滿依賴的目光。
「……」
放下工具箱及採買回來的材料,爆豪勝己從自己行囊裡翻出一枚巴掌大的絨布袋,倒出那道銜接處斷裂的項鍊。
身為珠寶商獨子,替換耗材這點簡易手工不在話下,取下零件時爆豪腦中不著邊際地想:要是項鍊沒斷,昨晚衣服一脫,一見到他戴著這條意義非凡的項鍊,那傢伙說不定一個繃不住就把事情老老實實全交代了。
爆豪問過三川,有沒有印象自己以前會從外地買些怪東西?
沒料到他會主動提起那段日子,三川清巳微微一怔,眼底不覺浮出一抹懷念。只是一回神,那道暖芒又在轉瞬失色成黯淡的虧欠;低聲應道,都是些魔法用得上的材料,當中有些不僅昂貴,用途更是複雜罕見,若非留作收藏,真能善用那些材料的人,一定是名深不可測的傳奇宗師。
「……」腦中浮現那張軟呼呼的雀斑娃娃臉,爆豪決定不對這話做出評價。
臨別之際,他向三川討了個人情和住處地址,卻沒有預告自己會或不會擇日上門,只拋出了最後一個提問:那枚掛墜長什麼樣子?
即使今日已經回答了無數問題,三川清巳仍格外仔細答覆了這一個。
放下工具,爆豪勝己拎起那道修復好的空蕩蕩項鍊,試圖回憶自己曾貼身佩帶的掛墜。然而奇蹟並未憑空閃現,記憶仍然空白一片,腦中勾勒不出三川敘述裡那道祖母綠的輪廓,卻不期然浮現一雙澄澈的湖水色虹膜。
又圓又大的綠眼睛亮過一整座夏夜的璀璨星斗,彷彿崇拜又近似膜拜,一瞬也不瞬地追逐著他。
羞澀,熱烈,不可自拔。
那種令人虛榮又令人耽溺的眼神,怎麼可能是陌生人?
──約定好的晚餐,那傢伙最好別遲到了。
握緊項鍊,爆豪近乎惡狠狠地想。
就在這時,門外驀地傳來「哈啾」一聲小小的噴嚏。
那個說人人到的蠢魔法師旋開門把,揉著泛紅的鼻尖走了進來。
「……」兩人對上視線。
爆豪勝己以為自己這一天已經夠漫長了。
然而一觸及那雙哭腫的眼睛,金髮的冒險者唰地起身走近,一把扳住那張雀斑娃娃臉,想確認這傢伙是被人揍過或者剛才遭人洗劫一空。
綠谷出久的目光卻一下被他手中項鍊吸引了過去。
他愣在原地,即便被抬起了臉,視線仍追逐著項鍊移不開眼睛。
歷經掛墜佚失及記憶剝奪,這條空蕩蕩的項鍊應該不具任何意義了才對。他沒想過爆豪勝己還留著這條項鍊。
目睹他的反應,爆豪勝己舉起那道項鍊,果然收穫那雙綠眸緊追不放。
「一直戴著。」爆豪突然說。
「誒……?」
「要不是來的這趟路上斷了,過去這幾年,老子一直戴著這條項鍊。」
「……」綠谷眨了眨眼睛,試圖眨去眼底氤氳的水氣。「丟掉也……沒關係吧?」
他扯動嘴角,卻無法如願彎出輕鬆的笑容,反倒扭曲了面部線條,難以控制地顫抖。「反正已經沒有用了。」
「是你送的吧。喂。」他說。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剛修好。」執起他的手,爆豪將項鍊放進綠谷掌心,往自己頸間一比。「替老子戴上。」
發顫的指尖替爆豪戴上項鍊,在他頸後摸索著調整鬆緊。滴滴溫熱的雨點打在爆豪鎖骨上,向心口流淌。
「想好怎麼老實交代沒有?蠢魔法師。」任由那張雀斑娃娃臉靠在自己頸邊,爆豪勝己也不安慰,只是繃著嗓音,嫌棄他哭起來的樣子醜得不行。
「……」把臉埋進他頸窩的魔法師哭得更厲害了,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使勁點頭,而後又用力搖了搖頭。雙手揪扯著冒險者前襟,死死攥緊,不肯鬆開。
爆豪勝己原本沒打算催促,可一想起昨晚這傢伙能哭的程度,還有剛從外頭回來時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頓覺自己有必要讓這傢伙省點嗓子和體力──他有預感,綠谷出久將要對他交代的故事不會太短,而他可沒有打算花上一千零一夜去聽,多一天也等不及。
於是下一刻,魔法師溢出細碎嗚咽的嘴唇冷不防被人堵上了,來勢洶洶,姿態強硬,吻卻溫柔得不可思議,隨同溫熱氣息闖進來的舌頭勾動他舌尖,舔上敏感的顎沿,直把哭聲逼成了喘息,如同昨晚失控前一刻的景象重現。
魔法師被塗到了門板上,只是這回高昂的慾望盡數融化成洶湧的情感,自糾纏的舌尖蕩漾開來,隔著手套,他的手指穿入冒險者髮叢撩經頸後撫按摩娑,回應並加重了吻,輾轉而深。
直到喘不過氣的綠谷微微嗆了一下,兩人分開,又在交織的紊亂氣息裡不住追逐對方唇瓣,銜咬,輕吮,叼在齒列間宛如恫嚇偏又含蹭得纏綿萬分。
「……喂。」爆豪勝己抵上他額際,直直望進那雙湖水綠裡。「你到底是誰?」
雀斑臉上似乎閃動過一絲笑意。
湖色綠眸光芒熠動,耀然煥發。
「──我是綠谷出久。」他說。
他的名字他是早知道的。但這一刻,聽見這聲回答中流露出的自在與堅定,爆豪不覺勾起唇角,說不出的滿意。
「喂,老子以前怎麼喊你?」他問。如同公會前初見當下說不出的違和感,不論「綠谷」或「出久」,滾動過舌尖,都留下幾分略嫌生澀的餘味。
聽見這問題,綠谷眨眨眼睛,試圖做最後的抗辯:「小勝就不能好好地喊『出久』就好嗎?」
「────……」
第二度被摁在門板上吻到缺氧的魔法師昏昏沉沉地醒悟,答案是不能。
趕在遭受更進一步嚴刑拷問以前,腿軟的魔法師攀在冒險者耳邊,有些不甘與難為情地如實回答。
「哦,」那方嘶啞地笑了一下,彷彿被這個許多年前由自己發明的綽號給徹底娛樂。「『廢久』啊!」隨著那兩道音節,飽含笑意的暖息撩過鬢梢,打轉在耳廓,輕輕地勾搔。
綠谷覺得自己腿又軟了,然而另一處難以啟齒偏又不言可喻的地方卻迅速地硬了。
兩人湊得極近,過於明顯的生理反應就連想多掩飾一秒也辦不到,要害一下被人拿捏在手裡,揉得綠谷出久頸脖仰起,不住溢出喘息,幾乎以為自己會融化在這道門板上。
「晚點會把所有事情按實交代吧?」爆豪的嗓音卻出奇冷靜,好像頂在綠谷大腿內側來回蹭動的那鼓脹褲襠和他沒關係似的。「廢──久。」他拖長了第一個音節,不懷好意地。
綠谷臉上一熱,忽然覺得自己有必要澄清前因後果,絕不是屈於淫威才鬆口:「原、原本就打算告訴──唔嗯……!」扶向門板撐住身體的雙手一顫,指尖隔著手套刨過木門,卷髮的魔法師偏過臉龐,卻克制不住地拱起下身往對方掌間抽送,一併送上了自己的腿根。「小、小勝……小勝……」他想要眼前這個人,渴望地,迫切地,此時此地,非他不可。
爆豪竟然從那斷續在喘息裡的破碎語句聽懂了他的意思。幾分滿意於綠谷的坦白,卻又有幾分不痛快;那個「原本」本該是在他們相遇的第一瞬間,而不是浪費一整趟任務遮遮掩掩得令人生疑又摸不著頭緒──可轉念一想,要是兩人一見面當下綠谷就對自己展露出毫不掩飾的熱烈情意,或許他反倒會警覺起這人有病。
想通這點,心頭盤桓的那點不快跟著瓦解消散,他不再按捺與忍耐,一把抱起癱軟於門板的魔法師扔到漿洗潔淨的新床單上,惹出一池波痕般的陷落皺褶。
他們淪陷在雪白的漩渦裡,彼此與床單全給侍弄得凌亂不堪。如潮湧動的波痕拂經其間兩道線條勻麗的赤裸軀體,恍惚有若繪於教堂穹頂的雲間神使;只是正經壁畫裡,那些神使可不會同他們這樣熱烈又放蕩地交纏,忘情地佔有彼此,享盡雲雨之歡。
得到完整的允諾,爆豪不再追問零碎線索,只是有些細節已從綠谷毫不保留的眼神裡悄悄地洩露。
他看他的樣子像注視一個英雄。是他的恆星,傾其所有的美夢。
──他們從前是什麼關係,他根本不需要問。那個答案被他緊緊擁在懷裡,一旦失而復得便再也不願鬆開。明明意識上仍未有知,內心卻早一步有所明悟。
被情感脹滿的胸口爆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後怕與焦慮,他抱緊了綠谷出久,在後者曳出哭腔的叫聲裡頂得更深更狠,手指掐進他腰際背脊,犬齒近乎惡狠狠地咬在綠谷肩頭,極盡所能把自己深深鑿嵌進他身體裡,合二為一,彷彿惟有如此才能確保他們必不將分離,不將缺失,不將憂患,不將恐懼。
冷不防吃疼,綠谷出久掙動了一下,卻擺脫不開陡然加重的佔領與糾纏,那是他稍有所感但未竟洞悉的佔有慾及暴烈情感──覺知的剎那,混雜在不解與不安裡奪路竄出一絲無可否認的戰慄興奮和滿足感,即使快感間摻揉了猶隱猶現時輕時重的痛楚,除卻指印爆豪勝己甚至往他肩頭咬出傷痕,但他沒有什麼可怕的,沒有他才是可怕的。
蜷勾的指尖撫上爆豪頸後,在狂風暴雨般的頂弄裡猶如潮波上下浮動,與他喃喃呼喚他名字的呻吟一同顫抖起來,明明難忍,卻一遍遍未將停歇,彷彿無比虔誠的頌禱詩,明明身受疼痛與快感鞭笞,卻仍深信將要來到流滿蜜與奶的承諾之地,逆流而溯,朝迎永恆的臨度。
高潮來得猛烈湍急,深陷襲捲之間他們沒有方舟可躲,卻也一點兒不想倖存其中。不願倖免,不要救贖,只在鋪天蓋地的湮滅裡急切尋找對方呼喊自己的嘴唇,擁緊了彼此,毫無抗拒地向下沉淪。
「────……」
失控間,徘徊的指尖似是不經意勾斷了那道方才修好的項鍊,悄悄探向床架與壁板的狹縫,鬆手任其無聲滑落。
滑落進將不被看見,也將不被記起的罅隙之間。
「……這是一個魔法,小勝。」
過曝般的白芒終漸褪滅,視野猶仍模糊,卻無比清晰地覺知唇上的溫度。
他聽見魔法師吟唱出咒語,流淌過枕邊,聲色沙啞柔和如綿延的搖籃曲。
在魔法師懷中,爆豪勝己的意識離出邊界,墜入了不屬於他的眠境深淵。
❖、十六
血橙切開似的夕陽逐漸隱沒,晚風穿透過窗格,冰涼地渲染開簷下夜色。
綠谷出久喘著氣,任成年男人失去意識的結實軀體倒在自己身上,壓迫胸腔阻礙了呼吸仍不願推開。那張與清醒時相比格外安靜的睡顏靠在他頸窩,吐息均勻而綿長,遍體濕潤的性器像被養得毛光油亮的獸,隨主人一同陷入眠夢,沉甸甸地擱淺綠谷出久腿間,馴順得堪稱罕見。
他摘去手套,輕輕撫摸那頭淺金髮絲,柔韌彈性的觸感滑經掌際,擦過厚重的繭,捎過細嫩的指間,撩去騷動的癢意。
自從河谷地血案之後,如果說綠谷出久從來不曾想過重新接近爆豪勝己、喚回他記憶甚至恢復兩人的關係,無疑是自欺欺人。
但他終究沒有勇氣若無其事地出現在爆豪勝己面前。
歷經過兩度命懸一線的噩夢,綠谷出久不得不面對一樁事實:如果不是認識了自己這個魔法師,那些厄運根本不會降臨到爆豪勝己身上。
這份認知與罪惡感一同蠶食著綠谷出久,如絲化縷纏裹住魔法師腳步,將他與他的痛苦連同絕望繭困在木屋裡,日復一日。
那道熟悉身影再也不會敲響他的木屋門,風塵僕僕將他擁進懷裡迫不及待地親吻;再也不會捧著他的臉分享行途見聞、或者一知半解地聽他叨絮近期的研究與新知,一邊不軌地把手伸進他衣服裡煞有其事地評價他長胖或消瘦。
聚少離多,年月在他們身邊流逝得不知不覺,每一回的重逢都像重新熱戀,每一次的道別都為再見面。他們總天馬行空計畫著未來,但即使在他們最荒誕不經的臆想裡,他們也從未想象過分開。
鐫刻了靈魂,羈絆地纏扯,成就一生的憧憬、戀慕,與渴望。
生效的契約卻將他從對方生命中一筆勾消。
──彷彿擦掉一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錯誤。
這個念頭滲透進胸腔裡,幾乎奪去了魔法師的呼吸。
最難捱的時候,綠谷轉移心神、專注于研造一道幾乎毫無實質用處的魔咒。好不容易完成那天,他原想對自己施用,却因終究捨不得而一再推遲。
他是這世上唯一記得的人,要是連他也遺忘,那些回憶與情感還能說是存在過嗎?
假如杳無人煙的荒島森林裡,某一棵樹倒下了,在不被知曉聽聞的地方,它的倒塌有聲嗎?
他寫出那道咒語,能在眠境中踏上那座孤島,碰他的樹,細數葉脈與年輪;如他承諾過爆豪勝己,關于兩人的一切,他會老實告訴他的。
只是他沒有打算告訴他,那座孤島懸浮于眠識,將在黎明中陸沉。
而眠者一朝盡忘,再不受過往糾結纏扯──
著裝齊整,綠谷出久彎下腰,往爆豪勝己額間印下輕輕一吻。
「晚安,小勝。」
──曙光之下,甦獲新生。
◆◇◆◇◇
感知下墜那一刻,爆豪勝己知道自己肯定被那個該死的魔法師給耍了。
迎面撲來濃重的涼意,他墜入一團白霧裡,猶如實質的風壓吹散霧氣,周遭景象逐漸清晰,他落到地面,身上還復了今日裝束,腳下碧草如茵,籠落暮色,交織著不遠處孩童的喧鬧笑語。
「──小勝好厲害啊!」冷不防一聲童嗓撞入他耳際。
爆豪勝己循聲望去,瞥見一道孩子身影從地上站起,一地玻璃珠彈無虛發,準準落在跟前泥地上畫出的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圈裡,而那張稚嫩臉龐上滿是得意。
爆豪知道那個遊戲的規則: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出圓圈,站到基準線後彈動玻璃珠,考驗準頭和控制,落進最大的圓圈得一分,其次兩分,最小的三分。壓線不算。要是新發射的珠子不慎把先前的完美落點打偏同樣不算。
爆豪勝己記得那是小時候他和玩伴們一起發明的遊戲,也記得他總是贏。
而此刻,另一道有些鬼祟的小小身影正蹲在自己左前側,躲在樹幹後頭隔了段距離偷瞧那群玩玻璃珠的孩子。
黃雀在後地望著年幼窺探者那頭柔軟帶卷的海藻綠,成年的爆豪勝己雙手環胸,隱約明白過來當前的處境。
孩子們比得正起勁,塔樓鐘聲卻在這時不識相地敲響,打斷了比賽。幾個孩子連忙撿起各自的玻璃珠髒兮兮地塞進口袋,一面相互打鬧,一面用盡全力往家的方向調頭跑去,就連回家也要爭第一。
或許是收拾得太急沒拿全,更可能是誰的褲子口袋縫線綻裂了,一路飛揚的塵沙間,只見幾枚玻璃珠沿著孩子們離去的方向四散滾動,在夕色下閃爍。
年幼的窺探者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新玩意的誘惑,溜出樹叢,一路撿拾起那幾枚散落的玻璃珠,站到了孩子們方才的基準線後,學著剛才看見的樣子一顆顆去撥彈。
起初有些不得要領,就連最大的圓圈也瞄不準。但慢慢地,孩子抓到了竅門,當第一顆玻璃珠成功滾進圓圈裡穩穩地停住,那張帶雀斑的稚嫩小臉上不由浮出興奮的笑容,盛滿喜色的綠眼睛和玻璃珠一樣圓滾滾的,又大又亮。
看著那道小小的身影一個人蹲在地上玩別人落下的玻璃珠,爆豪勝己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感覺,幾步走近過去,繼而卻從那孩子被夕陽拉長的形單影隻察覺自己並不具實體,不過是旁觀者身分。
果然,那孩子對他的靠近一無所覺。
爆豪嘗試撿起一枚玻璃珠,手指如他猜想穿透了過去,像個碰不著實物的幽靈。
他站在原地看孩子玩那些玻璃珠。先把珠子收集起來,再後蹲到線後,一顆顆或撥或彈地向標的滾動。
耳畔傳來一陣細響,旁觀的外來客回過頭,瞥見年幼的自己滿臉不耐煩地折返,眼神在地上四處張望;原先裝滿玻璃珠的一側褲子口袋消了下去,對比起圓鼓鼓的另一邊口袋看上去有些滑稽。
地上那孩子正玩得起勁,沒留意到聲響,倒是玻璃珠的主人率先瞧見了那團蹲跪的身影。
小小的腳步一頓,接著放輕,他來到那個孩子身後,突然「喂」了一聲。
玩得專心,沒料到會被正主回頭逮個現行,小孩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轉過身,屈蹲的短短雙腿卻扭不利索,狼狽地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一抬頭,看見那個帶頭孩子正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綠眼睛男孩吞了口口水,囁嚅了聲,對不起。
他有些難為情地把手邊兩顆玻璃珠捧高,說,還給你。
爆豪勝己沒有去接,只是低頭打量著他,又看了眼他身後那一地圓圈。
孩子會錯意,連忙轉身要拾回剛才彈撥出去的那些。
「還不錯嘛,你這傢伙。」
──卻突然聽見這麼一句。
「……誒?」
基準線後躺著三枚玻璃珠,安穩地落在得分區裡,一分,一分,三分。
爆豪勝己蹲下身,撿起三分那顆玻璃珠,隨手放進那孩子掌心。
「我們明天還在這裡比賽,你會來吧?」
孩子王當久了,明明是問句,卻有股霸道的不容置疑。
沒料到自己不僅未被斥喝,還收到了邀請,年幼的魔法師哪裡顧得上那找人單挑似的語氣,他捧著手中玻璃珠,稚氣聲色裡流露出怯生生的忐忑:「真的……可以嗎?」
「明天下午,就在這裡。」爆豪應了聲,拾起另外兩顆玻璃珠,信物般一併塞進那孩子又軟又暖的手掌裡。「喂,你叫什麼名字?」
湖水色的眼睛微微一瞠,眨了又眨,彷彿頭一次聽見這個問題。
「……出久。」
那孩子嘴角牽起了一抹靦腆,羞澀裡滿是明亮的雀躍。
「我叫綠谷出久。」
❖、十七
在爆豪勝己印象中,他的童年玩伴裡當然沒有「綠谷出久」這個人。但這一刻,望著那朵小小的笑容,他沒由來地信了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即使那個該死的魔法師未經他同意、也沒有半句說明就對他用了咒語,然而比起虛造的幻境,他明白這是一段真實存在於對方心底,藉由魔法再現的回憶。
他看著那孩子像躍進小溪的一滴雨點,很快和其他玩伴打成一片。
這年紀的孩子沒什麼戒心,反正人多熱鬧,既然領頭的爆豪勝己發了話帶他一起玩,其他跟班也不在意這小鬼是打哪兒忽然冒出來的。
或許是雛鳥情節,即使漸漸融入團體,年幼的綠谷出久仍像個小尾巴,最喜歡跟在爆豪勝己屁股後頭;這只小尾巴還會發出聲音,一邊跟,一邊喊著小勝、小勝,語氣裡全是崇拜和憧憬,喊得前頭那人小小的胸膛挺得老高,一路昂著下巴走得越發神氣。
爆豪家境優渥,家裡又是放任式教育,一眾小夥伴裡就屬他最清閒。
除了綠谷。
綠谷似乎永遠都有空。只要約好了時間,綠谷一定會出現,彷彿不用上學,也不用幫忙家務、生意或農活。他神神秘秘的,從不說自己住在哪裡,甚至沒提過半句父母情況、家中幹什麼營生。只有旁觀的過客清楚地看在眼底,與玩伴們道別之後,當其他同齡孩子衝回鎮上推開家門與家人分享熱騰騰的晚飯,那個一點兒也不趕著回家的小雀斑臉會轉頭上山,穿越森林,慢吞吞走回自己的木屋,然後到廚房拖來一只箱子墊在腳下,獨自準備起一人份的晚餐。
孩子們並未多心,毫不設防的童言童語卻引起了成年人注意,他們的市鎮規模不小,人口構成卻單純,幾乎全是虔誠信徒,但根據教堂的受洗名冊及捐獻紀錄,鎮上根本找不出一戶姓「綠谷」的人家,更沒有個叫「出久」的孩子。
一則流傳在孩童間津津樂道的事蹟更將人們的恐懼推上頂峰。
那回孩子們在樹幹上畫記標靶,用彈弓彈射沾滿石灰的小石子計分。其中一個孩子不慎失手,石頭飛進茂密枝葉間,竟把一窩鳥巢掀翻了下來。
這幫孩子平時調皮搗蛋,心眼卻不壞,要是早知道上頭築了巢,他們是絕對不會選這棵樹的。如今看到覆巢之下滲出液體的破碎蛋殼、聽見受傷雛鳥微弱的悲鳴,幾個人噤若寒蟬,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尤其失手的那孩子,已經忍不住心裡的害怕,小聲地哭了起來。
「沒事的。」一道身影走出去,蹲在地上把鳥巢翻了過來,他的嗓音溫和鎮定,兩手捧起雛鳥,一只一只地放回巢中。「已經沒事了。」
說也奇怪,那三只哀鳴不止的雛鳥在他碰觸過後紛紛安靜了下來,牠們縮回鳥巢裡,毛絨絨的小小身軀恢復了平穩的呼吸,甚至不復見地上草葉間沾帶的點點血跡。
綠谷出久捧著鳥巢站起來,衝著孩子們笑。「送牠們回家就好了。」
後來在幾個孩子通力合作之下,他們將鳥巢送回了高高的枝椏上。並在綠谷建議下離開了那一帶,免得成鳥們顧忌人類,不敢歸巢。
「我……我聽人說,要是幼鳥身上沾了人的味道,牠們的父母就不要牠們了。如果……」那個闖禍的孩子抽抽噎噎,仍有些不放心。
「不會的。」綠谷回答。「可能會有搬家的打算,不過,只要我們離開得久一點,牠們的父母一定會回來的。」
他的語調平和,音量也不大,卻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質感。孩子們相信了他的話,此後數日,他們遠遠地觀望那個窩,果然隔天就目睹了成鳥歸巢;又過幾天,那裡不再傳出任何動靜,到了第七天,有個孩子輕手輕腳爬上去看,發現巢裡空蕩蕩的,一只雛鳥也沒被落下。牠們搬家了。
在孩子們眼中,綠谷既鎮定又可靠;但這故事落到大人們耳裡,卻瀰漫出一股說不清的詭異。
一個孩子父親留了心眼,暗中跟去看顧孩子們玩耍,他守在一旁,等到催促孩童回家的鐘聲敲響,謹慎的男人悄悄跟在來歷不明的神祕男孩身後,想搞清楚這孩子家住哪裡、雙親是什麼樣的人。
但他跟丟了。
教堂裡,這名父親在幢幢燭影中面色發白地起誓,他一連去了好幾日,那孩子卻總在行經一處爬滿藤蔓綻放藍花的枯井後倏然消失。他的幾個街坊幫忙作證,他們與他同去,全都親眼目睹到相同的異象了。
咒語再現的教堂裡,始終沉默觀看的外來者擰起眉峰,打量了一遭夜色下昏暗的教堂內部──這一段是誰的記憶?爆豪勝己瞧不出答案,只能暗自留心,之後再向魔法師問個清楚。
光影消融在搖曳的燭火中,待四周景象再度清晰,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正與孤伶伶的綠眼睛男孩搭話,聽男孩有些惆悵地說,他的朋友們似乎把碰面的時間或地點改了,但忘記要知會他一聲。
婦人露出和藹的表情,說家裡晚輩都往大城市謀生去了,老伴過世後,自己也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問男孩願不願意拿這空出的下午和她老人家作伴。
比誰都要明白獨居滋味的男孩答應了。
男孩跟著婦人進屋,被盛情招待了撒滿鹽巴的蝴蝶脆餅,聽她不著邊際地閒聊些過往瑣事;偶爾拋出幾個問題反問他家裡情況,都被男孩三言兩語地揭過,不顯疑竇,卻也問不出更多。
聊得多,脆餅又鹹,男孩捱不住口渴,靦腆地問能不能討些水喝。
婦人滿口答應,轉身到地窖抱出一壺冰涼的牛奶。未料給男孩倒牛奶時傾勢過猛,受力不均的瓷杯滑出桌沿,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婦人慢吞吞地將對杯另一只斟滿,笑了笑,說這對瓷杯是丈夫以前送給自己的禮物,如今丈夫走了,她一個人倒也不需要兩只杯子了。
她招呼男孩喝下牛奶,這才到廚房去取布巾。
即使只是過往的虛影,在綠谷跳下椅子那瞬間,爆豪仍下意識伸手去攔──可他什麼也攔不住,更制止不了綠谷悄聲念動咒語,修復好那只四分五裂的瓷杯。
小心翼翼將瓷杯放回桌面,綠谷起身向外,並不打算逗留到婦人歸來。
然而探出的指尖甚至還沒碰著門把──
那道屬於孩子的身形一晃,無聲無息癱倒了下去。
他的暴露不因愚蠢,也並非毫無戒心,可人們設下了卑劣陷阱,利用男孩的溫柔與良善,然後人們宣稱,讓我們行義吧,把這邪惡的魔法師燒死。
爆豪舉不出比這更荒唐的事。
與群眾情緒一同高漲的熊熊烈焰間,他瞧清了人們面上顢頇無知的狂熱。
◆◇◆◇◇
沖天火光裡,這群口稱義舉的教徒卻不在廣場上公開行事,他們縛捆住男孩手腳,塞入麻袋裹屍般扔進郊外一處早已荒廢的農舍,此處即將推倒重建新的作坊,他們似乎預期即將到來的工程能將那孩子屍骸樁入地基,教那稚嫩的靈魂便連死後也萬劫不復。
貪婪的火舌迅速吞噬了木造結構,爆豪勝己站在農舍中央,彷彿無能為力的幽靈,只能守著那口一動也不動的麻袋。火星掉下來,往麻袋上灼出焦黑的孔洞,高溫把周遭的纖維燒得蜷曲起來,碳化成脆屑斑駁地剝落。
接著,爆豪目睹了更為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看見年幼的自己衝進火場,帶著一身井水打溼的單薄防禦,一邊大喊著童年玩伴的名字,一面在逐漸升溫的農舍中找尋對方身影。
除了毫無記憶,爆豪甚至不知道當年的自己是從何得知風聲,農舍外未見他雙親身影,出於某種近乎直覺的篤定,爆豪知道,要是他父母知道這事,他們說什麼也不會坐視不管,儘管他們對「綠谷出久」的認識僅僅來自於兒子口中。
終於,年幼的金髮男孩發現了那口麻袋,進而察覺了同伴的昏迷不醒事出有異。爆豪用身上的溼衫撲滅麻袋上的火苗,他想把綠谷拖出來,但後者兩手被反綑在身後,放大了施救的難度,男孩只能匆匆以麻袋一角引來星火,燒斷綠谷腕間的繩索,忍住高溫與濃煙的逼嗆,兩手撐到他脅下吃力地向外拖動。
爆豪勝己確實比同齡人要更強壯敏捷,而在一座著火的房子裡,即使是成年人恐怕也沒辦法比他更鎮定了。但當年的他終究只是個十歲孩子,一開始他在施力的同時試圖喊醒綠谷出久,但黑煙燻紅了他的眼睛,灌進了嗓子眼裡擠壓逐漸稀薄的空氣,他嗆咳幾聲,不再叫喚,只是專心拖著同伴往出口移動。
然而從男孩耗上繩索那時候起,他原先以為的出口已經不在了。易燃的木造結構加大了火勢,尤其外頭群眾在沒能攔住這個出乎意料竄進火宅的男孩之後並未改變心意撲滅火勢,更沒有人甘冒性命危險來救這個愚蠢得為了個禍患而奮不顧身的孩子。人們甚至立刻達成共識,不去通知這孩子的父母,只等大火過後再去哀悼他們的損失,而這一切當然都該歸咎於魔法師帶來的災禍。
燬損的橫樑燃著橙紅焰火砸到兩名男孩身上那刻,旁觀的外來者有那麼一瞬間真心以為,年幼的自己應該還能試著推開被燒透得只剩一半重量的殘樑站起來。
他不怕火,該是這樣的。
然而事與願違,落下的屋樑砸暈了金髮的男孩,他與同伴一同倒在地上,而下一刻發生的事情證實這或許是種仁慈。
火舌舔上男孩髮梢,往他頭皮燙出水泡,從旁延燒的火勢灼傷了皮膚與肢體末梢;碰上他一身潮濕的布料卻未曾減緩,僅只竄出越發濃重的煙霧。
濃煙幾乎使一旁的爆豪勝己無法看清他們,但如果能選擇,他也不想眼睜睜目睹幼年的自己被燒得不成人形的畫面。
不知過了有多久,夾雜在火勢燃燒與木結構脆裂的嗶剝響動間,一聲屬於孩童的嗆咳響起,隔著煙塵,一旁的爆豪勝己聽見男孩驚恐的抽氣,過快的呼吸聲裡,是他飽含哭腔的恐懼:「小勝……?」被濃煙嗆醒的男孩幾乎哭了起來,「小勝!小勝──」
此時的爆豪勝己終於看清,一片火海裡,只有那孩子儘管衣衫狼藉,身上卻毫髮無傷。
年幼的魔法師含著淚,環目四顧,幾乎只在剎那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抱緊喪失意識的同伴,綠谷穩住顫抖的聲線,念動咒語,攜著他移動。
場景一換,爆豪目睹那孩子將重傷殆死的衰弱傷患交給鎮上醫生搶救。臨走之際,孩子伸出手,拈起了幾縷脆裂的淺金髮絲──
彷彿驟陷泥潭,他墜入了突如其來的黑暗之中,轉眼被淹沒。
漫無邊際的黑暗裡,慢慢顯出那道小小身影。
爆豪看見那孩子卑微地伏跪在地,舉起手中攥緊的幾縷金髮,不知正與誰對話。爆豪極目四顧,所在之處卻像一幅被嚴重汙損的油畫,除了畫布中央的綠谷,其餘景致都被刷上一層密不通透的鴉色。
他眉頭一皺,心頭又添一筆結束之後要向那魔法師仔細問清的註記。
看不見人,他只能細聽他們對話。
彼端嗓音嘈啞,帶來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古怪戰慄,仿佛無數對蟲類特有的鱗翅在那人聲帶上同時拍響,上下翻飛。
他聽見那道古怪的嗓音與年幼的魔法師談成了條件。
隨著對方一條條列舉,爆豪勝己愣在了原地;直至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綠谷出久」這個童年玩伴毫無印象,以及他一直誤以為與生俱來「不怕火」的特異體質──
爆豪看著付出代價的孩子蜷縮在黑暗中,被不知名力量劃開的右手在半空中無助地揮動,小小的身影淹沒在淒厲的尖叫聲裡,瑟縮的孩童背脊緊繃到極限,痙攣地抖顫,彷彿隨時會繃斷。這番酷刑持續了不知有多久,不穩的尾音終漸沙啞而微弱。
幾下嗆咳之後,男孩癱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
景緻變幻,恍惚間,爆豪勝己似乎又回到了咒語的開頭:腳下碧草如茵,籠落暮色,交織著不遠處孩童的喧鬧笑語。
他看見年幼的魔法師依舊躲在樹叢後頭。沿他視線望去,那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王依舊張揚著一頭不馴的金髮,正神氣地吆喝玩伴收拾遊戲場地,身上不見絲毫燒傷痕跡或後遺。
像尊小小的滴水獸石像,綠谷出久蹲在那裡看了很久、很久。
爆豪勝己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走過去了。
❖、十八
薄黃的暮景流逝消融。
燦爛陽光下,旁觀的外來者一眼瞧見少年時期的自己,接著全程目睹了他們鬧劇般的重逢──當然,對其中一方來說,這無疑是場再離奇不過的初次邂逅。
他看著兩名少年彼此好奇、戒備、相互試探,終於逐漸卸下心防。
起初「魔法師」這身份還有幾分捉摸不透的神秘感,日子一久,仍舊暴露了綠谷本質中的單純;他不諳世事,柔軟的天真裡偏又包裹著硬梆梆的倔強,與爆豪性格裡的粗暴直接正好相襯。兩個少年鬧騰起來不只幼稚,有時還很弱智,他們嘴上抱怨或嫌棄,卻完全不長記性特意迴避,根本樂此不疲。
有回綠谷聽爆豪說,大城市裡某些喝酒的地方會在店內搭起舞台,不同店家出演不同的劇碼,表演者在台上演奏、歌唱,或說些快活的笑話,還有一些特別的姑娘,那些身形曼妙、搖曳生姿的漂亮姑娘,會在跳舞時一件件褪去身上華麗的衣紗。
綠谷驚奇極了,他從沒想過世上還能有這種表演,忍不住纏著爆豪追問細節:例如會脫個精光嗎?脫光之後還繼續跳舞嗎?可以觸摸她們嗎?
爆豪回答了前兩個問題,接著一把掌住那張軟呼呼的娃娃臉,掐在虎口裡狠狠蹂躪,臉上扯出一抹近乎猙獰的假笑:「怎麼,想摸女人?裸的?」
「裸──」一下結巴,綠谷霎時滿臉通紅,趕忙搖頭:「只、只是好奇而已!」
幸虧宅男魔法師確實沒有多餘心思,才沒答丟這道送命題。
在他的世界裡,情慾沒有男女之分,性別更近似一種符號,圓形或三角形。除了性徵,他沒有概念什麼是「男人」、什麼是「女人」,在他有限的認知之中,後者意謂著媽媽,而前者意謂了小勝。
但媽媽不會讓他聯想到情慾,「女人」不會讓他聯想到情慾,甚至「男人」也不會,只有小勝會。
有別於愛慕與親暱,那是更隱密、自私、不願分享,難以壓抑的渴望。
聽魔法師喋喋不休地以講道裡的口吻解釋這事,金髮的保鑣摟著人,礦石質地的紅眸色澤轉深,他往他柔軟的雀斑臉頰咬了一口,說,想知道能不能摸?衣服脫了,老子告訴你答案。
即使不諳世事,一聽見這話,綠谷也明白這份「答案」恐怕要打折扣。而後在窗台上發生的一切更證實了爆豪的「答案」毫無參考價值──他不相信觀眾真能對表演的姑娘們做這種事!太淫亂了,大城市裡都住著什麼樣的人啊?衣冠禽獸嗎?
有些狐疑,他還是老實地把衣服脫了個精光。
好奇心會殺死貓,又能把一個魔法師怎麼樣呢?
……直到被前後夾擊摸到兩腿發軟,綠谷出久才知道自己太小看人了。來不及逃竄,已被輔以含舔吸得兩手胡亂刨扯,哭喊著揪緊了帘布,裸白的身體泛起紅潮,蜷在窗台上東倒西歪,一陣一陣地抖顫。
只是近乎崩潰的歡愉裡,他仍殘存著一絲絲理智:這答案肯定不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小勝也不會做的。哆哆嗦嗦地,他微弱分辯著。
失控亂踢的雙腿被人抓住,猛地扯分開來,加重刺激幾番深吮含嘬,弄得少年一下拱腰射了出來──爆豪故意挑在這時起身吻他,纏攪得兩人嘴裡都是腥羶的味道。
你怎麼知道?抱著暈呼呼的綠谷,爆豪挑起眉梢,唇角弧度張揚又桀驁。
綠谷仍有些迷迷糊糊,眼神還對不上焦距,音節已無意識地溜出了舌尖:
「……因為是小勝。」
樹木生長出七道疏密遞嬗的年輪,兩人也在時光洗禮下,日漸褪去了少年的青澀。
只是時間似乎在綠谷出久身上走得稍微緩慢了些。
他一直堅信自己只是還沒長開,應該還能再抽高一點的,而且每日沒有落下鍛鍊,必須長出不輸給爆豪勝己的肌肉才對啊。這份滿懷希望的夢想卻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咱倆同年吧廢久?你都二十四了,長高個屁!
氣得小魔法師背過身去,滿書架地找有沒有任何催高成年人的魔藥方子。
聚少離多,爆豪可沒打算連難得的假期也放任情人當個臭書呆子,長腿一邁,幾步過去用令人嫉妒的挺拔身姿把那道小身版困在自己與一方書架之間,他低下頭,輕輕與魔法師耳鬢廝磨,他說廢久,給老子摘個蘋果。
綠谷有座果園,在魔法照料下時令不顯,栽什麼長什麼。然而也因魔法催生之故,作物的熟成極其遲緩,要是未經魔力灌注直接採摘,不論哪種果物嚐起來都是青的澀的。
他們都清楚這一點,同時更心知肚明,他把他拉進外頭那片明媚的春光裡,想要的絕不僅僅只是一顆蘋果而已。
此前爆豪當然吃過蘋果,但從來沒有任何一顆能及得上他在他唇間所嚐到的甘美芬芳,流淌過舌尖每一滴汁液,盡是甜蜜的熟香。
兩人都不是教徒,儘管他們都耳熟能詳伊甸園裡的秘事,可他們仍漫不在乎地品嚐知善惡樹的禁果,在結實累累的芳美果園中化作兩頭單純而原始的獸,不知羞恥地交媾。
節令遞替,夏日的時光快樂而漫長。葡萄藤下,綠眼睛的魔法師跨坐在愛人身上,盡根承納了底下高昂的慾望,猶若湖水捱受激烈的翻攪,腰身起伏曼妙,穿透葉隙的日光映落他赤裸的身子,上下甩動成瀑雨似的光點,只聞喘息與吻的間隙裡溢出斷斷續續的音節,小聲地說,熱。
隨即,他被一把掀翻到地上,寬闊的陰影隨著男人結實的軀體俯壓下來,如同徹底籠罩他那樣,徹徹底底佔有了他。
那一刻從他嘴裡發出的呻吟,就連最擅於引誘水手的放蕩海妖也會感到宛如處子的羞澀。
從綠谷出久臉上的表情,不知怎地,爆豪勝己就是讀出了他悄悄的私心。他不怕熱,只是迷戀地貪看那頭淺金髮絲逆光的色澤,偏愛以手指纏繞,猶如佔有一捧陽光,熨在掌心裡發燙。
秋日涼了,他們便不在外頭放肆,拉著對方的手到山裡撿栗子,曬乾玉米粒,做澆了糖蜜的爆米花吃。咖啡略苦,茶還嫌澀,加棉花糖的熱巧克力是正好的。
至於冬天,冬天。冬天除了纏著戀人一起躲在被窩裡暖手暖腳兼暖床,還有更理直氣壯的事嗎?晝短夜長,夜那麼長。
旁觀至此,就連毫無印象的當事人都不由心生疑竇。
──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會分開?
◆◇◆◇◇
然後他看見了那條項鍊。
事情絕非因它而起,然而一切卻又似乎皆與它有關。
打磨過的祖母綠於半空中懸晃,保留了晶柱原形,約莫尾指末節骨大小。
爆豪勝己不識得那個吊墜,可那道項鍊他貼身戴了將近五年,一眼能分辨出來,確實是他頸上這──
指尖下意識探往胸口,陡然,他撲了個空。
心頭一緊,爆豪低頭看去,才發覺落入此處後他的衣著裝束全數歸復,才剛修好讓綠谷替他戴上的項鍊卻不翼而飛。
按著空蕩蕩的鎖骨,一股說不清的焦慮撲面而來,盤桓著不祥的影子。
他抬起頭,語帶不善地叫喚那個搞鬼的魔法師。喂,廢久,雀斑臉,臭書呆子……綠谷出久!然而無論他怎麼喊,要求綠谷立刻解開咒語,彼方卻毫無迴響,四周依然故我地搬演過去的景象,像一座徘徊了鬼魅的幽靈歌劇院。
別無他法,爆豪只得按捺著惱火,面色鐵青地看下去。
不多時,循序著綠谷視角,他重歷了河谷地裡那一夜。
即便氣在頭上,且自目睹兩人童年的一切,及至那幢著火的房子與後來的交易,爆豪勝己已對自己當年從河谷地案倖存後不合常理的恢復、記憶缺失等緣由已略有所悟,然而他當親眼看見綠谷出久跪在瀕死的自己身旁,從那念動咒語的嘶啞聲色裡,他仍聽清了魔法師的恐懼,驚慌,悲慟,與絕望。連同交織的血淚滑過那張毫無人色的臉龐,剎那澆熄了爆豪勝己滿腔的怒火。
河谷地景蝕解融沒,鋪開在漫無邊際的闃黑之中。
黑暗裡,只見綠谷出久搖搖欲墜地向前走,聽聞他喃喃低語:為什麼?
『你觸犯緘默規範,把魔法交給人。』
嘈啞嗓音與爆豪勝己預料之中同一道,帶來的答案卻令他有片刻忘記了呼吸。腦中飛快運轉,閃現過另一名魔法師憔悴的臉龐,那人聲淚俱下地懺罪,說「他不要你的命」,說「我想讓你解脫,但他不讓我那麼做」;三川說「拿走了項鍊我很抱歉,但我不能還給你」,因為「他用那個做了真正的護身符」。
──「他」是誰?
當時爆豪幾度逼問,換來三川視死如歸的拒絕。三川清巳只肯透露,那與魔法有淵源,就是死,他也不能告訴爆豪勝己,因為那會帶來不幸。而從言辭間不難察覺,三川所憂患的災厄降臨對象,顯然並不是他自己。
無力阻止眼前早已既定的事實繼續向下走,一面凝神細聽二人交易內容,爆豪勝己心裡又添了一道默記:等到出去,他得立刻把三川清巳這事告訴綠谷出久。
那座巨大沙漏中,綠谷出久低著頭,手撐玻璃,一雙綠眸眨也捨不得眨地望著底下那道身影;沙漏之外,那名輪廓相同、只是眉宇間多添了幾分歲月的男人定定凝望他的臉,一瞬也不瞬。
他看他露出淺淺的笑容,看他舔去不敢落下的淚,看著他顫抖的唇形喃喃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
「────……」
那座沙漏忽而傾倒,上下反轉了過來。
漆黑如墨的雨開始點點滴滴下在沙漏裡,他輕易讀出了魔法師臉上的害怕。他看見綠谷出久無助地拍打封閉的玻璃、呼救、雙腳踢動,用盡所有能想到的辦法試圖自救,沙漏卻紋絲不動。
終於,那個魔法師孤身跪坐在沙漏中央,停下了所有徒勞的抵抗。
明明相隔超過十數年的時光,那道身影卻令爆豪勝己不期然想起昏黃暮色下,在樹叢後頭,那一只小小的滴水獸。
水漏滴盡的瞬間,明知是幻象,他仍不由自主伸出了手。
卻在觸及前一刻,沙漏驀地綻裂,連同裡頭那人徹底崩解為無數虛妄碎片,穿透過了他的指間。
◆◇◆◇◇
即使是爆豪勝己,在這剎那也感到了一絲疲憊。
他不想再檢視任何該死的回放,此刻他只想抓住那名魔法師肩膀,用力地搖晃,直到綠谷出久也親身體會一把這種腦門陣陣發脹的暈頭轉向──
然後他要狠狠、狠狠、狠狠地把那傢伙箍進懷裡。
就算被抗議痛或喘不過氣,他也絕對不鬆手。
……這一次,他絕不鬆手。
並未體察唯一觀眾低落的情緒,咒語仍舊自顧自地向下運行。
透入玻璃窗的陽光驅散周圍的黑暗,照亮了晨間寧靜的小酒館。
爆豪勝己聽見綠谷出久的嗓音,溫和裡帶著一絲悄悄的靦腆,正向另外四人講述自己的遭遇。
仔細一瞧,竟都不是陌生面孔。
木著臉,爆豪視線掃過冒險者公會前台那名元氣十足的接待員、西區分部兩大地頭蛇、以及酒館裡的酒保,方才察覺這趟西行任務下來,他一路接觸到的魔女與魔法師密度完全超乎想像。
此後跨越過了爆豪保有記憶那段時間,場景自酒館的早晨,轉眼來到旅店二樓的早晨。如今看來恍如隔世,實際上才不過幾個鐘頭前,正是今日一早發生的事。
隨著那紙魔女的來信,爆豪勝己伴在綠谷出久身旁,親眼見證那起伏跌宕於文獻、推敲、意外再現的祖母綠掛墜,以及打從目擊書庫管理員第一眼爆豪勝己就認出的三川純子……顛覆了他的一生,過於漫長的一日。
然而,因著這道再現咒語將屆落幕而緩緩落實的心,又在聽聞綠谷與魔女酒保道別的剎那拔地高懸──指尖觸及空蕩蕩的鎖骨,爆豪擰緊眉峰,胸口再次湧起那股無以名狀的焦躁。
猶如湖面蕩漾,周遭景致以他為中心,一圈一圈泛出漣漪。
化開的暮野模糊了綠谷出久身影,消散在溫暖的夕色裡。
……光影恍惚落定,爆豪勝己發覺自己再度回到了旅店二樓的房間。
然而窗外白茫一片,不見景致,尚不辨晝夜黎昏。
他的身上仍是那襲完整裝束,可見咒語尚未解除。但又與先前單純的記憶回放不同,此刻他獨自一人站在旅店房間裡,而房內既沒有綠谷出久、也沒有綠谷出久記憶中的爆豪勝己。
凝神細顧,四周整整齊齊,桌上既沒有他借來修項鍊的工具箱,牆邊也不見綠谷堆放的行囊,床鋪更不復兩人方才放縱過的皺褶凌亂。
整座房間空曠、乾淨、毫無人氣。
似乎為接待全新的客人做好準備,徹底抹去了二人生活的痕跡。
此時,門開了。
門板被推開,那人卻止步駐足於廊道之間,彷彿不願破壞了房內的整潔。
綠谷出久在門外,爆豪勝己在門裡,兩人對上視線,像這一眼橫越千年。
他衝他笑了一下。
「天亮了,小勝。」他溫柔地說。
❖、十九
無論夢境裡外,綠谷出久確實並不在旅店二樓房間內。
「你騙了我。」魔法師開口。
聲色聽不出指責或控訴,僅只平靜地陳述。
四周驀然震顫出波紋,水流喧嘩般湧動,過了幾秒,綠谷意識到,那是對方在笑。
──宛如一千只蝴蝶的翅膀乍然拍動。
『你想要什麼,孩子?』
嘈啞嗓音穿透過幽微燐火,敲擊在綠谷出久耳膜。
湖水一如既往漆黑冰冷,綠谷能感覺那道深影正潛伏於他視線不能及之處,用不止一對的眼睛緊盯著他。
「我要知道真相。」
他揚聲回答。
「然後,我來實現你的願望。」綠眼睛的魔法師說。
『────……』
長久沉默之後,那道嗓音裡紛亂的嘈雜又比先前更加鼓譟。
『哦?』蝴蝶翅膀瘋狂拍動。『那是什麼?』
半血的魔女後裔挺直背脊,雀斑臉上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平和的談判語氣卻彷彿勝券在握:
「我。」
──深影游曳而過。
眼神追逐那道暗影,綠谷繼續說下去:「我一直在想那則關於死亡殆滅的神話,『死亡在狹縫中建造出一座永恆之地』──既在此世、又不在此世的地方。
「死亡理應和他的妻子勢均力敵,但在那則神話裡,他卻完全無力阻止妻子的報復,甚至破除不了詛咒、在遇害前找回他的妹妹和孩子。」
「後來,我又想到以前聽過的古老東方神話:創世神靈造了個原人,將他肢解獻祭,月亮由心意產生,兩眼成了太陽,頭是天,足是地,而呼吸化為了風,成為如今人們所在的世界。」梳理自己的推測,他問:
「這是我的第一個問題:『永恆之地』是怎麼被建造出來的?」
『死亡抽出自己一對肋骨,連同血肉與一只眼睛,撕裂了空間,在狹縫中造就永恆之地,作為自己子嗣的搖籃與庇護所;現世中幾乎每一吋土地都曾被死亡所覆蓋,他將其化作無數窺孔,讓他的子嗣能從永恆之地窺知世間萬物的流動。』那道嗓音回答。
「被妻子發現的時候,那孩子出生了嗎?」綠谷接著問。
假如傳述不可盡信,只能抽絲剝繭,拼湊線索及隱喻。
湖水湧動。
『沒有。』
無數鱗翅拍擊著耳膜,喧囂地鼓動。
『直到死亡殆滅,那個胎兒仍然沒有出生。』
「────……」
微怔的綠眸眨了眨,綠谷出久低下頭,輕顫的指尖揭去手套,露出右掌背上三道刻痕。「關於我的母親……引子、綠谷引子來到這裡的事,能全部告訴我嗎?」
一把短匕乍現掌間,他舉刀割破年歲最久遠、同時是最短淺那道債跡,長長地劃開至腕背。
『她結過婚,懷過一個孩子。』那聲音開始講述,『直到她的丈夫發現她魔女的身分,他告發她、依從教廷指令設下陷阱,最後他們抓住了她。』
『他們折磨她,把那胎兒殺死在她的肚子裡,然後連同他們所指稱為孕育邪惡的溫床徹底摘取出來,當著她的面扔進火盆中。
她是個傑出的魔女,好幾次幾乎死在裡頭,最終仍抓住了機會逃脫。
她來到我面前,許諾願不計一切代價要回她的孩子。我告訴她,已經徹底死亡的胎兒無法被復生,但我手中保管著一個與她失去的那個同病相憐、因為不屬於自己的過錯而沒有機會出世的孩子──一個特別的胎體,需要以魔力餵養、以生命孕育;而即使這孩子出生,她只有十年的時間與這孩子相處,在那之後,她歸我所有。』
『我只不過讓她看了你一眼,她就答應了。』
「……」鮮血流淌過魔法師手肘,與淚水同時滑落,彷彿那一刀劃開了心口,泛起陣陣尖銳的疼痛。
『我與她訂下最後一個約束,她必須告知你來到永恆之地的方法。』
沉默一陣,那聲音說。
『她一直是高明的魔女,抓住漏洞,把隱含咒語的摺頁留在你視線所及之處,而她確實教導過你數十種密語與解讀密語的規則;假如你一直不曾翻開、或者無從察覺正確的解法,也不算是違背約束。』
她一直是高明的魔女,而她唯一錯估的原因,是她此前沒有過機會當一個母親;她以為自己不過傾注僅僅十年的光陰與他相處,卻不知在那孩子眼中,她就是他的全部。
當年她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找回她的孩子,卻沒能預料,未來某天她的孩子同樣不計一切代價,只為了想找回她。
她在養育期間察覺出這孩子身上的異樣,一點一滴拼湊線索,盡其所能撥開神話記述中謠傳與訛謬的掩蓋誤導,一步步地逼近了真相。
死亡詛咒妄圖竊取永生的小偷,將之困囿於永恆之地栓作囚徒;卻未察覺那小偷保留了一個尚未出生也尚未死去的胎兒,正是死亡的骨肉,構成與永恆之地相同。
隱約領悟湖妖企圖那日,看著趴在自己膝頭看圖畫書的稚子,她眼睛注視這道細嫩的頸項,耳邊恍然響起第一次失去孩子那天,被指控的那一句「孕育邪惡的溫床」……卻在此時,孩子抬起肉呼呼的小臉蛋,胖墩墩的手指戳在書頁上比劃,要聽故事,綠眼睛裡滿是期待。「媽媽……媽媽!」孩子催促。
收攏雙手,魔女抱緊了她的孩子。
即便擁有淵博的知識與強大魔力,這一刻,她就像天底下任何一個平凡的母親,對孩子未來可能遭受的傷害及命運無能為力。
『她們都以為自己能保護你。』那聲音突然說。
『我捕捉到她,但神性源血光憑人類方術無法熔煉催逼,惟有連帶永生一同自願捨棄。依上古典籍紀載,向人獻出源血的神消逝得沒有一絲痛苦,惟享安樂的永寧日。
『我折磨她,以苦痛煎熬,日以繼夜誘勸她投向安息的懷抱──一意識到無路逃脫,她沒有選擇交出源血,卻以神魂俱滅的犧牲破除詛咒,驚動來死亡,以為這麼做能庇護你的存活。』
『不料死亡失去一只眼睛,其獨眼也被仇恨所蒙蔽,完全沒有察覺在她腹中,你尚未完全地死去。』
「……」指尖失去力道,短匕墜落腳邊,穿出燐火,沉入了冰冷的湖中。
滾落頰邊的淚水濺溼了衣襟,魔法師卻像一無所覺。
他明白湖妖所指的不是引子,而是存在於遙遠而模糊的神話裡,那個連名字也不被記述、已經永恆地消亡了的母親。
「你完全……完全沒有打算停手,對吧?」他問。「只要我還沒發現真相,你會安排一次又一次的不幸或意外,傷害每一個我重要的人,逼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到這裡──直到我虧欠的積累足夠你奪取這個軀體、同化為『永恆之地』,讓你穿戴這副軀體徹底走出這座牢籠為止。」
『你察覺得比我預料的快。』湖妖評價。
「你特意留了破綻的線索給我,為什麼?」綠谷指出。「『緘默規範』。」
『你來了,不是嗎?』
嘈雜嗓音裡流露出一絲冷酷與狡獪。『即使殘缺不全,你確實承襲了神性。
『你就和你展現出來的一樣。傲慢、忠誠、天真又愚蠢。
迫不及待地自我犧牲,守候自以為是的滿存。』
這名藉魔女供養產下的殘缺半神保有比他預期更為強大的體質,與人類有著全然不同的極限,在沙漏裡給予那名凡人的源血、不過是從汪洋中盛滿一只酒杯──當年倒轉沙漏,他試過侵奪這具軀體,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儘管過去一直未能如願奪得神的源血及永生,他在當世早已超越宗師級別,擁有無人能及的強悍魔力。然而困囿於詛咒,他無法從現世強行奪取任何物件,也難以插手干預,唯有鑽經漏洞、依循萬物平衡的法則,藉由交易操縱來自現世的自願者。
他滿意於未來容器的強大,但那同時意味了這副半神之身在法則的天秤上極端貴重,光以凡人為代價的交易積累,根本難以企及等值。
他索性迫他自願放棄。
當年他能迫使一名落難的神自取殞滅,如今也能故技重施,迫使這名殘缺的半神獻祭他自己。
「……」站在原地,綠谷出久握緊了拳頭,一抹壓抑不住的恚怒浮現於那張從未被恨意扭曲過的年輕臉龐,使他看上去幾乎有幾分不像他。與傳說中毫無二致,眼前這個自私自利的貪婪小偷毫不在乎自己迫害無辜,肆無忌憚地釀造不幸、煽動混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你會來到這裡。正因為察覺真相,你清楚自己無路可走。』
或許是積累數百甚至上千年的夙怨終於乍現出口,那已被徹底磨礪得沒了人性的嗓音裡首度浮現了一絲人類特有的情緒波動,近乎嗜血及滿足。
『你心知肚明,你替我造了另一個更加脆弱的漏洞,使他犯下與我相同的罪、奪取過一個神的源血。』
「……別碰他。」被人準準掐住了軟肋,這一刻,在古老而狡猾的囚徒面前,年輕稚嫩的半神與他聲音流露出的一樣束手無策。
「就算成功利用漏洞轉移永恆之地的禁錮對象,你崩解的形體也不會恢復。」說中對方深層的顧慮,綠谷出久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湧現出陽光般明亮的色澤。
「你要以自身的存在和靈魂起誓,從今而後,你再也不能傷害任何人……還有神。」他遲疑地補上後半句,即便綠谷出久自己也不清楚,這世界上究竟還有沒有神。
湖潮湧動。
這名與世隔絕了大半生的半神終歸太過天真,不明白這誓言裡的缺陷,就如他困陷永恆之地仍能在現世興風作浪,從來毋須親力親為。
泛起一絲不被察覺的冷笑,他聽著魔法師語氣急切地催促:「只要你答應我──你起誓──我允諾,將此身半神軀體同化作永恆之地,重回現世允你全權掌控!」
一只手伸入燐火光圈。
外觀與人手相似,每一根手指卻有四個指節,比例異樣地拉長,色澤灰敗而潰爛,氣息衰朽而腐壞。
那只手覆蓋到綠谷出久掌心,籠罩住了那團明亮的光芒。
『──我起誓。』
指尖微微一顫,直如撲火般將自己投向終結的半神咬緊牙根穩住了聲線。
「──我允諾。」
光芒陡漲,如瘋長的藤蔓攀爬上雙方手臂,滲透入裡,直通本源核心。
障壁似的燐火光圈剎那瓦解,隨之而來是下墜,高速下墜──毫無道理的失速下墜!茫然間,綠谷出久莫名地反應過來這並不是墜落,而是由裡而外的崩解,軀體連同意識彷彿冰雕在一剎那被擊碎成無數碎片,力道過猛,每一片粉碎的冰晶都慘烈地向外飛濺──只是做為人類太久時間,除了落下之外他的潛意識中無法立刻理解任何同等不可理喻無可自控的飛墜,唯有迎來分崩離析的裂解,徹底地粉碎。
他再也意識不到自己的意識,感知不到自己的感知,觀見卻不以目睹,聆聽卻未曾耳聞。
無數飛散的冰晶便在轉眼間融化了。
他滴淌,他潺潺流動,蜿蜒著滑落。
他被接入一捧溫暖的掌心。
那只手掌小心翼翼捧著這滴從朝霧滾落葉尖的晨露,又奔赴稜嶽取山間的冰雪,湖泊,溪流,澗泉,江川,夕色下半浸落日的海,取那些奔流過世間絕景的純粹。
同一雙手撕裂空間,扯出一道狹縫,以一對肋骨撐開。
狹縫太黑,他便摘下一片月光,又怕單調,遂盛來日晷,裝飾以圓缺。
他將血肉化作丘稜森樹,栽起盛開藍花的荊棘叢,沿著小坡鑿一道溫柔的弧度,用純粹傾注。
他又找來一些無害的動物,抽出自身肋骨般輕易抽出了牠們的死亡,將牠們放進森林裡,輕緩得如同一名嚴父悄悄往孩子枕邊擺上一只布偶熊。
最後他留下左眼,便令此中人得以從死亡的眼睛窺知世間萬物。
終於,他環顧這方親手打造的安寧之地,滿意地長舒了一口氣。
他將要成為一個父親。
「────……」
綠谷出久徜徉在月光下。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歸屬。彷彿不只漂浮於溫暖澄澈的湖水中,連同此身也成了湖水某一部份。他在蕩漾的湖波中載浮載沉,感覺不到肢體、也感覺不到呼吸或心律。
像一朵透明的水母,他在自己的海域裡安然舒展,柔軟地攤開。
──突然間他感到汙染。
一股渾濁陰冷、毫無生機的污穢流入了他。
他本能地反感,心頭浮出難以言喻的恐懼,但那股凝作實質的黏稠惡意自岸沿往湖中汩汩排湧,而他就是湖泊本身,想閃躲卻無處可逃,想迴避卻無路可退。
那股貪婪的惡意如同其本質裡不知收斂的欲望,在他之中無限膨脹,蠶食鯨吞,開疆拓土,無孔不入滲透進他每一處,形體不復的年輕半神無助地被困在原處,清楚感到自己正在被剝奪、被褻瀆、被侵犯、被羞辱──
他恍惚意識到他正在逐漸失去他自己。
在此之前他曾以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直到這一刻真正來臨,綠谷出久才明白,面對這種折損與侵害,永遠也不可能做好準備。然而任憑情緒劇烈波動起伏,掀起直近恐慌的抗拒,那喧囂虐戾的暴行仍在他裡面持續,在他父親造給他的搖籃裡將他玷汙,毫無憐憫,不留餘地。
猶似火焚又若溺亡般不可抗力不可逆轉的崩壞暨毀滅感迎面衝擊上綠谷出久,幾乎徹底粉碎了他。
……但他既是一座湖泊,又怎麼能夠被粉碎呢?
這個彷彿無稽又無可反駁的念頭飄盪在意識殘片裡,保留了微弱殘存的清明;像太陽西邊落下,東邊升起,既非感知,也非情緒,便無從被染指,更不能被奪取。
只是一樁事實而已。
「────……」
漸漸地,神識游離渙散的半神終又重新感覺到了「感覺」。
先是感覺冷,而後筋疲力竭。他感覺到自己的手,陷在岸沿不知何時刨摳出無數道深重泥痕。他感覺到自己的腳,仍有半側擱淺於湖線。他感覺到自己又沉又響的急促心拍,呼吸有些快,鼻腔裡盡是糜爛花香與草腥。
他感覺到一道不屬於自己的意識正蟄伏於他腦海,而那些不屬於他、他也無力調動的力量早已浸透四肢百骸,附著於心臟,隨同血液的輸送、沾染了滿身的穢邪與不潔感。
他知道,那再怎麼洗,也洗不乾淨了。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形體曾被徹底揉碎,又重新還化復歸,他恢復了意識,身體卻仍未能反應過來。他想起身,卻像剛從海中進化到陸地的兩棲類,只能先以虛軟的雙手撐起上身,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腳,像是第一次擁有這雙人類的腿。
腿腳的知覺感受到手掌的觸感,回神般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並將喪失的主控權一併歸還。
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慢慢走上從未去過的丘陵,此地最突出的地勢。
矮丘頂端,迎風佇立著一棵巨大的榆樹,朝向湖泊那側,莖幹上凸起了一個大得出奇的節瘤。
赫然是枚足有成人頭顱般大、渾若一體半嵌於樹體中的巨大眼球。
站在那只眼球前方,他的心中沒有恐懼,只有模糊的懷念與清淺的悲傷。
他伸出雙手,懸覆在眼球上。
「晚安,爸爸。」
他輕輕地說。
「────……」
薄而柔軟的新生樹皮溫柔地覆蓋下來,恍若瞑目,由外而內地木質化了。
某種古老浩瀚、根源死亡的力量從那節瘤湧來,連同某種細微的感知,傳承到了年輕的半神身上。
他明白,那只巨眼再也不會睜開了。
默哀過後,他轉過身,站在高地上仔細眺望了一圈。
「真漂亮啊,這個地方。」綠谷出久感嘆。
蟄伏於他腦海後沿的意識沒有回答。
一名囚徒可不會欣賞困囿自己上千年的囚室。
「『直到世界殆滅暨時間終結』之前,就請多多擔待了,小偷先生。」雖難掩疲倦,魔法師的語氣幾乎稱得上輕鬆寫意。
靜默數秒,那道蟄伏意識於他腦中爆出了滔天怒火:『……你敢!』
睽違千年的機會觸誘貪婪的迫切,又過於輕蔑這稚嫩天真的半神,合他心意規劃的步驟聽來理所當然,以致當下竟疏忽那句「重回現世允你全權掌控」諾言中,含藏了一道破綻。
「我從來沒說,我打算回去。」
唇角彎起,溫和聲色中流露出一絲明亮的狡黠。
嘈雜的怒吼擾攘在半神意識裡,但此身軀已成永恆之地,是那受詛咒的小偷無從反抗的牢固囚籠。
任翻騰的暴動騷亂於腦海,綠谷出久環顧著月光下的森林,神情平和寧靜,口中甚至輕哼起不著調的曲子,正是今日聽過的那首童謠《無知的西蒙》。
──He went for water in a sieve,
──他坐在籠中到了水裡
──But soon it all ran through.
──但很快地沉了下去
他從來沒有當過神,不確定永恆的實質概念,也不知道殘缺的永生將是什麼感覺。
但他一點也不陌生獨居的滋味,更早已洞悉何謂與世隔絕。
他閉上了死亡窺看世間萬物的眼睛,並且打定主意,往後不再接受藏於繪本撕頁那道咒語的召喚、開啟現世來到此世的通道。
與湖妖嘲諷的不同,綠谷出久並不認為自己的行徑是種義舉或犧牲。
他想,他只是做出了選擇。
──And now poor Simple Simon
──可憐而又無知的西蒙啊
──Bids you all adieu.
──永遠地再見了。
童謠尾音落下,他深吸了一口氣,充盈滿胸腔。
矮丘上聞不到那開到糜爛的花香,唯有寧謐森林中,瀰漫沉穩的木質調。
外頭的世界天亮了嗎?
可惜在這棲憩永恆的安息之所,空中只見盈虧的慵懶月亮。
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還有今天實在是太過漫長,他睏了。
反正永恆那麼長,綠谷出久知道,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賴床。
盯著澄澈的湖波,綠谷出久決定,在恢復力氣之前,還是先睡一覺吧。
他想做個好夢。
轉過身,綠谷出久放鬆了肢體,任由自己向後傾倒──
夜色裡,半神的身影墜下矮丘,落入了溫暖的湖泊中。
❖、二十
──He washed himself with blacking ball,
──他用黑色的鞋油來洗澡
──Because he had no soap;
──因為他沒有肥皂
──Then said unto his mother,
──然後他對媽媽說:
──“I'm a beauty now, I hope.”
──「現在我很漂亮吧,我希望。」
他越經人骨散落的凌亂骸塚,穿過開滿藍花的荊棘叢。
然後他走進水中。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綠谷出久想不出答案。
◆◇◆◇◇
原本綠谷出久打定主意,往後再不回應咒禱召喚,封閉通往此地的通道。
他不嫌吵,就像他腦子裡那個聲音即使時時刻刻喧囂鼓譟,交替著恫嚇、賭咒、辱罵、嘲諷、商量、威逼、懺悔、哀求……連月來沒有一刻不試圖把他逼瘋,他仍能與之抗衡,持續堅守──一旦綠谷出久下定決心,誰也不能動搖他。
那段禱詞不能為他人持誦,只能對自身降咒,但這天,他感知到呼喚,來自一道他從未想過的音色。
綠谷出久前所未有地動搖了。
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怎麼能擁有魔力?甚至練成了一個魔法師。
──神應有大愛,應公正無私。
但他只是個糊里糊塗的殘缺半神,他的心很小,留一小塊給了緬懷,一小塊給友伴,剩下的部分,全部都是那個人。
只看一眼。他對自己說。
看一眼就好了。
金髮的魔法師毫不遲疑地踏進了水中。
沒讓對方踏入湖心,新任的年輕湖主站在水深及膝處,故作鎮定的雀斑臉上流露出不自覺的忐忑,綠眼睛裡更悄悄洩露了一絲光芒。
他極力回想第一次見面時湖妖是怎麼擺出高深莫測的作派,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你想要什麼……先生?」注視那道身影走近,綠谷出久問。
句子對了,可語氣聽上去仍不像個神,更像個殷勤的服務生。
而來者看上去也不像是打算惠顧的客人,面無表情地逕直越過禮貌界線,一語不發逼近到綠谷出久跟前。
兩造靜默。
梗著脖子維持四目相對,在那雙鋯石紅眸一瞬也不瞬的凝視下,終於,綠谷出久吞了口口水,悄悄抬腿,想不著痕跡地後退。
神……神不長個,脖子疼。
孰料剛提起半步,面前那人手快一伸,握住了綠谷出久手肘,猛地一把扯得他失去重心。
雙臂箍緊撞進自己懷中的半神,那惡狠狠的嗓音近乎咬牙切齒──
「還想逃到哪裡,廢久!」
「────……」圓睜的綠眸一怔。
思緒還沒會意,淚水已先奪眶而出。
沒留給他一絲餘隙的懷抱裡,綠谷出久張大了嘴,跟著像個孩子一樣把自己哭到喘不過氣。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綠谷出久想不出答案。
然而雙手已經誠實地緊緊環上對方背脊,指尖猶仍顫抖不停,除了出乎意料的巨大驚喜,這段時間來獨自承受的恐懼、壓力、憤怒與無助一併奔騰宣洩,他想說話,字節卻融化在哭聲裡,只能勉強辨出斷斷續續的詞組:「小勝……為什、為什麼……在這、裡……小勝……小勝……」
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例如爆豪勝己為什麼會成為一名魔法師?怎麼會知曉通往此地的咒語?離開前自己明明下了咒,為什麼他似乎仍然記得自己?
他哭得說不清楚,爆豪勝己卻早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清巳。」扯動唇角,他拋出解釋。
當日二人分別前,他向三川清巳討了個人情,是道附著於身、具時效性的守護咒語,隨爆豪勝己意念觸發,庇護他免除魔咒影響──既然要和一名魔法師對峙,他可不打算毫無準備地去。
當時三川清巳仍有幾分憂慮,這種間接咒語至多一擋,恐怕捱不住接連的襲擊。換來爆豪勝己冷笑一聲:他還想襲擊老子幾次?
綠谷創造的咒語原本便沒有傷害性,憑藉在夢境尾聲施以催眠暗示,令眠者相關記憶盡數沉入潛意識深處──爆豪一警覺,當即觸發了護咒,及時從夢中清醒。之後,他連絡上三川夫婦,在後者協助下會合了蛙吹梅雨等人,一步步梳理異樣及線索,終於來到了永恆之地。
至於魔力,早在半神源血根植之初就流淌於爆豪勝己血脈裡,若非三川純子體質對此格外敏感,就連綠谷出久自己也沒能察覺出來。
「敢把老子的項鍊扔到床底下,膽子肥了你,廢久!」三言兩語帶過數月來的煎熬及隱忍,爆豪勝己擰著那張哭得溼淋淋的雀斑臉,逼綠谷出久從實交代當晚不告而別後的所有遭遇。
他與蛙吹梅雨整理出了幾項推測及對策,多虧後者的細心和書庫管理員的協助,如今聽綠谷出久敘述,除去一些細節出入,並未偏移得太過離譜。
隨著最後一句話音落定,兩人站在湖中,依然擁抱著彼此,胸腔因對方心口的跳動而暖暖地發燙。
儘管心頭溫暖,綠谷出久仍在敘述過程中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兩手揪緊了爆豪勝己背後的衣料,又慢慢、慢慢地鬆開。「小勝……回去吧。」
此地是死亡的造物,原本便不容凡人涉足。倘若生物駐足太久,將面臨生命迅速流失的枯朽,一如此前那堆凌亂的骸塚,轉眼化為永恆之地的養分。
「魔法師會比一般人長壽一點,最多能活上兩百、甚至三百年呢。」年輕的半神溫聲誘勸:「不論小勝想去哪裡,甚至橫渡大海、到其他的洲陸遊歷都沒問題。」他們曾在他母親的藏書庫裡讀到相關紀載,後來兩人規畫起未來,最常說起的,就是一起橫渡大海,到其他洲陸開開眼界。
爆豪勝己沒應聲,也沒有打算跟著鬆手。
「真正的『伊浦勒諾的寶藏』還沒有被找到吧?光連掩蓋內疚的埋骨之地裡寶藏都那麼華麗,真想見識看看真正的埋寶之地是什麼樣子。」
綠谷出久聲色開朗,明明是勸告,不知不覺中仍悄悄流露出了一絲嚮往。
「上鳴說,他是從南方地帶出身的,他說南方地帶的人都很熱情,習慣的食物烹調方式也不同,而且和北方不同,冬季氣候非常好。找個冬休期排出時間,他很樂意當嚮導,帶大家一起回去玩一趟。」
然後是切島說,梅雨說,麗日說……綠谷出久說了很多很多,但爆豪勝己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抱著他,聽他快樂的語氣。
終於他說到無話可說。
這時爆豪勝己低下頭,輕輕湊近了綠谷出久。
他說廢久,給老子摘個蘋果。
綠谷出久又哭了。
◆◇◆◇◇
「……放了他。」
再次籠罩的漫長寂靜過後,爆豪忽然開口。
「什麼?」好不容易平復情緒的綠谷一愣。
「如果解開死亡的詛咒,讓他恢復原本的形體、完全脫離這鬼地方的控制,困在你腦子裡的那混帳還會死賴著你嗎?」
依照記述,死亡詛咒了那小偷的生命、並剝奪他的死亡,使這小偷軀體崩塌為不能成形的怪物,拴他作永恆之地的囚徒,使他永不得安息,非生非死,直到世界殆滅暨時間終結為止。
「話雖這麼說,可是──」
敏銳地抓住了年輕半神的第一反應,爆豪追問:「你有辦法解開這個詛咒吧,廢久?」
「……」綠谷咬緊牙關。
在腦中那道盛怒聲音愕然之後越趨瘋狂的鼓譟裡,他點了點頭。
打從碰觸到那枚巨眼,死亡蘊藏在永恆之地的力量盡數傳承到子嗣身上,其中便包含了釋放囚徒、將詛咒徹底解開的方法。
「讓他立誓。」爆豪勝己提醒。
腦子裡那道瘋狂的聲音終於在遭反將一軍加重囚困以來,釋出了存活千年應有的冷靜,他沉默片刻,在綠谷出久腦中釋放出訊息,他答應。他答應。他答應放棄原先允諾的軀體使用權,答應立誓不再傷生,只要能讓他離開這該死的永恆之地,還復原本形貌,他答應再也不覬覦綠谷身上的半神源血。
「……」即使是綠谷出久,也沒有辦法相信這個人。
不僅是先前交手的經驗,連續數月無從分隔的相處下來,他深知自己腦中關押的這小偷多麼冷血,貪婪,暴虐,不知憐憫,毫無悔改甚至同理之心。
但……
「你也注意到了吧,廢久。」爆豪冷靜開口。「為什麼這地方會網開漏洞,讓這傢伙有機會從外頭引人進來。」
除了虛弱地頷首,綠谷無話可說。
雖然永恆之地中感覺不到外界變化,但此處確實只是一道以死亡肋骨撐開的空間狹縫,時間流動與外界一概相同。
缺少了死亡持續灌注力量的支撐維護,此地並不若詛咒中所恫嚇,真能維持到世界殆滅暨時間終結。一旦殘存的力量耗盡,此地將徹底崩毀塌縮,空間縫隙重歸弭平,此後世上再無囚徒,再無永恆之地。
稱不上意識,只是近乎本能地,永恆之地網開了單向的漏洞,讓囚徒引來犧牲者,以死亡替永恆之地的延續供給。
現在綠谷出久入主,自然無法允許鮮活的生命繼續葬送,可是他自身能量同樣有限,倘若積累耗盡,縫隙塌縮,神的軀體份量與凡人不同,將在剎那被拋出空間狹縫。
一旦落入現世,誓言生效,他的軀體將立刻被腦中那道意識侵奪。
「……」
幾經考量,權衡思索。
遲疑地,死亡的子嗣點下了頭。
綠谷出久與蟄伏他腦中那名囚徒解除了舊有約束,一道道地要求那陰險的罪犯立下誓言,極盡所能地周密,全面防範這名人品低劣、修為卻高深莫測的魔法師重回現世掀起腥風血雨。
任憑綠谷出久絞盡腦汁,爆豪勝己只是站在一旁,除了幾聲提醒,並未提議或干預;與焦慮的半神相比,這名凡人反倒表現得格外冷靜。
──終於來到了那一刻。
月色下,兩人一同走上丘陵,抵達榆樹生長的高地。
站在那巨大的節瘤前,綠谷出久做了個深呼吸。如他繼承死亡力量當日,他虔誠謙卑地伸出雙手,掩覆其上。
「──我寬恕。」依循繼承的感知,半神揚聲開口,解開詛咒。
「我寬恕他的生命,歸還他的死亡,還原他的形體,將這囚徒從永恆之地釋放──
我寬恕!」
話音方落,那枚節瘤透出光芒,宛若活物開始在綠谷掌間瘋狂蠕動。
在古老浩瀚的力量護持下,那些不屬於他的惡念意識及穢邪力量沿他掌心源源不斷地向外傾灑,灌溉入那枚逐漸鼓脹作成人身量的節瘤。
最後一絲污穢的殘存離體,徹底鑽入節瘤之中,那木造的形體終於清晰了人類輪廓;而後,樹皮開始瓦解,片片地剝落,還露出底下那被寬恕的千年囚徒。
──囚徒終於從樹體徹底脫落那瞬間,兩造同時動起!
儘管不能肯定,綠谷出久仍全神貫注,蓄勢待發,搶在囚徒果然暴起的剎那於二人週身佈出了防禦。
他不知道在先前重重誓言的制約下,這名著魔於永生的冷血囚徒到底想利用什麼方式鑽漏。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那張猙獰撲來的面孔在他們一步之外猛然萎縮,肉眼可見地乾癟下去,像被活活曬乾的屍首那樣脫水,發黑,消去血肉,枯樹皮似的粗糙皮膚皺了起來,乾巴巴地搭在骨架上。最終連皮膚也沒有了,裸露出的骨架坍塌,連同飄散的頭髮,還沒落地就徹底化為了齎粉,悠悠地散落在榆樹之下。
而這一切變化不過在一瞬之間而已。
從高度警戒到目睹全程驚心動魄的變化,綠谷出久心跳如擂鼓,一半是嚇的,那畫面可稱不上美觀或含蓄。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轉頭看身旁的爆豪勝己,他兩手掌心裡蓄勢著爆裂般的火炎,眼睛直盯著那一地死得不能再死的穢白殘末,表情卻意外地──似乎沒有太大的意外?
好半晌,幾乎跳出喉嚨的鼓譟心跳終於慢慢落實回胸腔,綠谷出久張著嘴,舌頭僵滯,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是什麼?」
目光自那一地骨灰移開,爆豪勝己望向綠谷出久,給出了答案:
「時間。」
❖、尾聲
鈷藍天幕下,兩道錯落有致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迴響,踏過尚未甦醒的寧靜街道。
那兩人牽著對方的手,十指交扣,彷彿剛結束一場漫長的遠行,返途的步伐慵懶而拖沓。其中一個嘴裡還輕輕哼著不著調的曲子,是童謠《無知的西蒙》。
他們往山上林子走。
即使早起的報童好奇地跟蹤過來,也是注定要跟丟的。尤其在倆人行經一處爬滿藤蔓綻放藍花的枯井、拐過第二個彎後。
忠實的木屋始終矗立在原地,守候著主人歸來。
掏鑰匙開門的時候,曙色終於掙出雲層,綻開柔和卻耀眼的光。
手中一頓,綠谷出久抬起頭,衝他笑了一下。
「天亮了,小勝。」他溫柔地說。
嘴角一彎,爆豪勝己低下頭,難得溫柔地吻了他。
-〈安息之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