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葭露
「母親?」稚嫩的童嗓裡帶著一絲驚訝及明顯的欣喜,孩子特有的小小步伐跑了幾步,撲入母親懷裡。「母親!您怎麼來了?」
被喚作母親的女人一襲華裳,姣好的面容加上精心打扮,豔麗裡帶出一分雍容與恰到好處的高傲,舉手投足間盡是渾然天成的天家氣派。
而現在,她唇邊彎著溫愛的笑容,指尖在愛子頰邊輕輕一刮,故作取笑道:「冽兒都不小了,還這樣愛撒嬌呢,當心讓你太傅和皇兄們笑話。」感覺到懷裡的孩子聞言動了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肯出來,她不住失笑,拍了拍他的頭回答先前的問題。
「方才去拜訪芳歌夫人,待得晚了些,出來的時候想起冽兒你也快散課了,便順道來接你回去。」
「芳歌夫人才剛入宮,葭露夫人就迫不及待前去一睹芳容了麼?真是心急啊!」才說完,另一把慢悠悠的童嗓便從不遠處傳過來。「如此精心打扮,怕是連芳歌夫人都要給比下了吧?」
這句不輕不重的嘲諷落下,葭露夫人笑容未減,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未等葭露夫人開口,一旁隨侍的女婢已先出聲:「是啊,聽說芳歌夫人天人之姿、令人心折,我們夫人今天慕名前去拜訪,沒想到還是慢了皇貴妃娘娘一步,我們去的時候,娘娘才正要走呢!鷲胤殿下若也好奇,回去不妨問問娘娘。」
「哦?」先前開口諷刺的大皇子御鷲胤遭這麼一搶白,居然也不氣不惱。
只見那孩子信步走來,卻是冷不防一巴掌打在那搶話的宮女臉上。「本皇子和葭露夫人說話,哪有妳這賤婢插嘴的份!」
他悠悠抬眸,對葭露夫人笑道:「下人給主子丟臉,本是該罰;知道夫人自持自重,不便同這僭越本份的賤婢計較,鷲胤便代夫人教訓這一回,替夫人解氣。」
打了她的人削她面子,還這麼伶牙俐齒,皇貴妃生養出來的好兒子,越長越難纏!葭露夫人心下冷哼,卻不能丟了身份,面上滴水不漏地道了謝,心裡已經算計起下回該找什麼場合向皇貴妃討回這一筆。
卻說葭露夫人懷中的年幼三皇子御雲冽,睜著眼睛將一切看在眼底,心裡冒出諸多疑問,卻還記得母親一貫的吩咐,當下什麼都不說,只等著回去了再問。
「大皇兄,您說的是理;但這小婢也不過護主心切才會冒犯了你,難得是有情,如此重責,未免過了。」
隨著另一把男孩嗓音,小小的身影緩步走來,從袖袋摸出一枚玉珠子放到那被打腫了臉頰的小宮女手中,輕輕摸了摸她紅腫的臉頰,溫聲道:「大皇兄護的是宮廷之禮,妳護的是主僕之情,各有立場;妳僭越身份,確實該罰,但護主之心也該賞,既然大皇兄罰了妳,那我便代他賞妳。」他拍拍她的手,「還不快向皇兄道謝,若非他今日罰妳、教妳長記性,未來若是哪天貿然開口衝撞了天聽,那可不是一巴掌能解決的事情。」
被打的小宮女心裡正委屈,突然受這一禮,一下子又驚又喜又懼,不住回頭去看自家主子,見葭露夫人沒說什麼,才大著膽子收下了,並唯唯諾諾地向大皇子御鷲胤小聲道謝,接著又真心誠意地向賞給她玉珠子的男孩行了一禮。
「奴婢謝過饜瓖殿下。」
一番客套虛禮過後,葭露夫人一行人便走了。
待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走遠,御鷲胤冷下臉瞪了身邊的男孩一眼。「……我就是要惹她,你湊什麼熱鬧?你當真以為出來圓場她會謝你?別傻了!原本還沒你事情,現在倒要教她以為你站在我這一邊,連你也記恨上了。」
「我就不懂,她們後宮相爭,是她們的事情,你怎麼也一心想攪和進去?」御饜瓖嘆了口氣。「三弟也還小,你們這樣勾心鬥角,在他眼裡不曉得多難看。」
「哼,回頭去謝你母后地位穩固吧。」御鷲胤冷笑一聲。「否則哪裡有你說這種風涼話的餘地。」
「也不全是這樣……」御饜瓖低頭想了想,一時想不出怎麼表達。
御鷲胤也不摧他,就這麼對著弟弟沉思的臉,靜靜看著他。
當今皇后豔絕天下,生出來的獨子也遺傳了她的傾城之姿,面目生得極好。
就連自己的母親,心高氣傲的皇貴妃,都曾不甘地說過那是一家子妖孽。
以及另一件事實,母親也不得不承認:那個生性涼薄從不與後宮爭寵的皇后,才是父皇心裡唯一掛念著的女人。
正因為這樣,宮中皆知儘管御鷲胤是早出的大皇子,實則二皇子御饜瓖才是皇上最寵愛的心頭肉──未來東宮之位將是由誰入主,還很難說。
然而,儘管如此。
御鷲胤心底明白,自己永遠無法真正將這個搶去他大半風頭的二弟視作敵人。
他只見過皇后幾面,除了基本的應對進退外從未聽過皇后開口,更遑論瞭解她一絲一毫;可是看著御饜瓖,他總會想,如果御饜瓖的性子是遺傳了母親,那他完全可以理解在這百花齊放爭奇鬥豔的後宮,何以父皇獨獨偏寵皇后一人。
才自出神,眼角餘光瞥見御饜瓖眉梢舒緩似是想到了答案,御鷲胤立刻別開目光,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的注視。
果然下一秒,御饜瓖抬起小臉喊了他一聲。
「我想到了,大皇兄。」
御饜瓖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令御鷲胤想起初綻在孟春雪后的櫻,如雪純淨。
「就像太師大人說的,娘娘她們爭,也不過想為自己在父皇心中掙得一席之地,情有可原;但我們手足皆是父皇血脈骨肉,打從出生就是父皇手心手背上的肉,同樣是他的孩子,爭什麼呢?」
「……哧!」以為他想了半天想講什麼,結果竟然是這種天真過頭的蠢話!御鷲胤搖搖頭。「聞太師看你年紀小哄你呢,你真的信了?自己把手伸出來看看吧。」將兩手攤開在他面前,御鷲胤語帶譏誚。
「就算是十根手指,依然有長有短;即使十指都是自己的,你倚賴它們做的事情,也是有輕有重。」
從未想過這一點,御饜瓖略微一怔,不住低頭望向自己兩隻手掌,愣愣出神。
「更何況,我們並不真是同一人的掌間十指;十根指頭或許缺一不可,但要是父皇真少了一兩個孩子,你認為他會傷心幾日?」
御鷲胤冷酷地望著他,「還有,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必須攪和進去同葭露夫人為難──因為在將來,等到父皇想到要立東宮的那日,後宮便又要亂了。宮中母憑子貴,如果到時候你不是太子,你以為你的母親還能在后位上安穩幾日?
「你心好,饜瓖,可這在宮裡管什麼用?你不害人,人要害你啊!葭露那女人心腸歹毒、下手又狠,御雲冽全由她一手教出,或許現在年紀小看不出來,可等他年歲一長,胸中城府比之你我只深不淺──到時候,如果你依然天真,你能怎麼自保?又怎麼保得住你那無爭的母后?」
「……你不會幫我嗎,大皇兄?」沉默半晌的孩子,聲音裡有著一絲茫然的惶惑,「如果到時,有人要害我、害我母親,你不會幫我嗎,皇兄?」
他的表情惶然無措,帶著無辜的稚弱;他的問題很輕,卻讓御鷲胤感覺自己像是臉上挨了一拳般難堪不已,無力招架。
「……別為難我了,饜瓖。」
最終,御鷲胤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在二弟面前說謊,哪怕是為了拉攏,哪怕是為了哄他。
「你母后有父皇、還有你作後盾;但我母親除了我以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別過臉,不忍去看幼弟臉上的表情。
「快學著褪去你那份天真和善良吧,饜瓖。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哪日,父皇不再是你們母子的後盾,你們該怎麼辦?」
那一年,御鷲胤八歲,御饜瓖六歲,宮中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一個人預料到那不過是場暴風雨前的寧靜。
多年以後,每當御鷲胤回想起童年時這段往事,都感到後悔莫及。
如果出口的話可以吞回去,就算會死,他也會選擇這麼做。御鷲胤想著。
他早該明白的,不是嗎?
一個人的天性與生俱來,絕非說改就改。
就在御饜瓖如他所言,褪去所有天真與良善那天──
御鷲胤眼睜睜看見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成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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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每個孩子,在一開始,都曾經天真純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