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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可疑。非常可疑。

 

  爆豪勝己的視線越過結束休整的隊伍,鎖在那張雀斑娃娃臉上。

 

  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會特別留意那個隨隊測量員。來到西區分部跟過幾趟合作委託,每一回總有生面孔,像切島銳兒郎或上鳴電氣那樣混成地頭蛇長期定駐的反倒是少數。

 

  客觀來說,這名個子不高的年輕測量員沒什麼異常之處,但打從第一眼見到他,那張柔和的輪廓卻莫名觸動了爆豪勝己的警覺,像是目睹三面牆的房子、沒有腳的鳥,哪怕旁人視若無睹,卻有股揮之不去的違和感,讓人忍不住盯著直看。

 

  要不是自己有問題,就是對方的問題了。

 

  ──爆豪勝己幾乎是立刻斷定那傢伙肯定有問題。

 

  明明和任何人都有說有笑,偏偏一到他面前就像被野貓叼了舌頭,臉上維持著不失禮貌的微笑,腳下隨時找機會開溜──那傢伙畫什麼地圖?綠谷出久該去寫本書,見證人爆豪勝己甚至替他題好了書名,就叫《八百萬種落荒而逃的狗屁方法》。

 

  要不是以前從未見過對方,爆豪勝己幾乎懷疑自己或許能從錢袋裡翻到一張欠條,附有歷歷簽名和鉅細明細,清算綠谷出久究竟欠了自己多少債沒還。

 

  ──那傢伙心裡肯定有鬼!

 

 

 

  綠谷出久心裡確實有鬼,好幾年了。

 

  那個鬼有著血紅血紅的眼睛,陽光般耀眼的金髮,潛伏於他的夢魘,教他渴睡,又令他驚寐。不料某一天,那個鬼忽地出現在他面前,嚇得他魂飛魄散,這回卻醒不過來。

 

  綠谷出久坐立難安。

 

  他落在隊伍尾端,原本正低頭做筆記,走著走著有個人來到他身邊,他沒多留意,專心致志把手頭紀錄完成到段落,一抬頭卻對上那雙紅眼睛,嚇得綠谷出久綠眸一瞠,渾身僵直,四目相對了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故作鎮定:「……爆豪先生。」

 

  那頭的爆豪先生擰著眉,沒答腔,只是往測量員臂上扯了一把,把人拉離山道邊緣。

 

  綠谷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腳下有偏,吶吶地道了謝,一邊絞盡腦汁琢磨該怎麼不著痕跡地將自己手臂從對方掌中抽出來。

 

  測量員是公會的人,依附在探索團隊庇護下,一路隨隊勘測地形蒐集數據回頭繪製地圖,這些寶貴的資料不會無償與雇主共享,但隨隊測量員同時擔任公會監督,不只勘地,也看著人,因此雇主一般不會在公會安插時回絕,而如果同行的測量員沒能活著回去,公會與雇主都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全隊每一名冒險者的執照也將被一一標上註記──這樣的註記多來幾個,持有者的冒險者生涯基本也宣告了畫下句點。

 

  隊伍以委託為優先,不會特意按測量員需求駐足,種種條件限制下畫出來的地圖難稱精確,但總比一無所有來得強,成本也相對低廉許多。

 

  當然,要是測量員不幸有個三長兩短,這條成本就省不下來了。

 

  爆豪面無表情,沒應話,手裡卻也沒有放人的意思,就這樣拖著綠谷走出將近一百米,直到聽見測量員小心翼翼表示自己得做紀錄──冒險者才鬆開手,就見那個蠢測量員抱緊筆記本一溜煙地往前竄進隊伍裡,在背後那道灼灼目光筆直注視下笨拙地試圖藏葉於林。

 

  爆豪勝己被他氣笑了。

 

  弧度猙獰,比起探索隊員更像個氣場十足的反派首領。

 

  心頭明明有幾分火氣,卻又有種逮著了對方小尾巴的自鳴得意。

 

  那傢伙在躲著自己,千真萬確。

 

 

 

  這一趟探索任務順利得無愧於一隊頂尖冒險者的價碼。

 

  在切島銳兒郎和上鳴電氣嚮導下,隊伍安全穿過外圍地帶,進入世人尚未掌握地貌數據的未知領域。

 

  西區分部鄰近一片廣袤的峽谷惡地,連綿山脈底下蘊藏豐富地熱與一座活火山,受地緣及天候交互影響,終年雲霧繚繞,其中棲息的生物種類與地勢一樣刁鑽多變,猛獸兇禽,蟲蛇瘴癘──埋寶之地聲名大噪了二十餘年,「伊浦勒諾的寶藏」仍未被攻破,還是西區分部三大傳說藏寶地之一。

 

  破解那本日記上的線索,幾經嘗試,屢敗屢戰,探索隊最終在一座瀑布後頭找到了四周環境與日記所述幾無二致的地點。

 

  一經探勘,證實他們找對了地方,也找到了寶藏,只是全隊資深冒險者最終得出了一致共識:他們找到了與伊浦勒諾相關的「寶藏」,但此處絕非傳說中的埋寶之地。

 

  這是一處埋骨之地。

 

  他們起出了一副華麗得簡直不合時宜的小小棺材。

 

  棺材裡頭,裝裹著一具嬰兒屍骸。

 

  骸骨發黑,戴著一條垂下道道流蘇的細緻金鍊,像個華而不實的圍兜,每道流蘇底端綴飾一枚精雕細刻成玫瑰花苞的寶石,一道一色,譜成灰黑骸骨上一束璀璨的虹光;與大理石棺內部紋金鑲飾為底的瑰麗盛放交互呼應,將這沒有機會綻開的小小生命簇擁在永恆不凋不朽的花繁簇錦中。

 

  領頭的喊了聲「爆豪」,那頭醒目的淺金色應聲越過人群,到棺槨旁仔細端詳了會,最終報出了一串已經保守估計、仍令全隊屏息靜默長達好幾秒的數字。

 

  他們不約而同想起那則傳說:原本一無所有的街頭扒手有朝與魔鬼做了交易,他能輝煌一生,卻不能流傳後世。於是如今世人皆知盜賊之王伊浦勒諾的名號,知曉他坐擁十一任妻子及無數情婦,卻連一個子嗣也沒有。

 

  看吧,這就是和魔鬼交易的下場,不是生不出孩子,是生了也保不住。一名冒險者嘴碎了句,一邊在身前比劃了個祈佑手勢,換來幾名同伴深以為然的點頭,跟著畫出手勢;冒險者一般不是信徒,但這不妨礙他們偶爾有求於神。

 

  掘出寶藏,後續便容易得多,石棺雖沉,經驗豐富的探索隊湊齊隨身便攜的簡易工具合力一組,造出一架粗陋但結實堪用的低矮板車,捆穩目標,排定押送的勞力輪班便啟程,碰上崎嶇地勢再臨機應變。

 

  測量員不算探索隊一員,沒被抓苦力,落在隊伍尾端押隊慢慢地走,那雙綠眼睛卻落在石棺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想什麼你?」一旁有道聲音傳來。

 

  「是被毒死的吧……?那孩子。」綠谷出久下意識回答。

 

  「誰知道。」對方應了聲,不冷不熱。「我們不是偵探,也不是考古學家。」

 

  那不耐煩的語氣聽著耳熟,綠谷側過臉,一下對上那雙鋯石紅眸,他心頭一跳,底下一個沒留意,就這麼一腳踩進淺坑裡,整個人霎時失去重心朝前撲倒下去。

 

  在他即將摔斷鼻樑前一刻,一股力道勾住他領後,不顧險些勒斃小測量員的反作用力,反手將人拎提起來。

 

  事後,根據上鳴電氣對兩名留守同伴言之鑿鑿,爆豪這一路上救了綠谷不下五次;但如果讓切島銳兒郎來講,他會多回想幾秒,然後說,綠谷好像都是在碰上爆豪以後才鬧出的突發狀況。

 

  至於綠谷本人,在那每個當下,翻來覆去總共也只擠得出一句話:謝謝爆豪先生。

 

  爆豪先生拎小雞一樣拎著小測量員,一如既往沒應下這聲謝。

 

  綠谷打算若無其事把自己弄回地面,無奈腿短了人一截,只在空氣中虛弱地晃了兩晃。

 

  ……搆、搆不著。

 

  臉上一熱,綠谷能感覺對方盯著他直瞅,肯定也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

 

  總覺得被戲弄了可是、可是……可是他們明明沒這麼熟。

 

  心裡七上八下的小測量員糾結了會,只能向現實及惡勢力妥協,小聲說:「我可以自己走。」

 

  那股力道果然將人放了下來。

 

  腳一沾地,正當綠谷習慣性要開溜,邁開不到兩步又給頸上力道勾了回來,這才發現爆豪只是放下他,但仍沒有放開他。

 

  「就算是被毒死的,你在意什麼?」非考古學家突然問他。

 

  「……」推理出此刻硬是掙開反倒顯得可疑,非偵探猶豫了一會,老實回答:「只是在思考,如果傳說是真的,伊浦勒諾和魔鬼做了交易……『輝煌一生,但不能流傳後世』──那麼,真正付出代價的到底是誰?是犧牲的人,還是被犧牲的人?」

 

  無上的慷慨通常意味著深沉的罪惡感。俗世中富人們的名字往往高掛在教會慈善捐獻榜上;此處卻有具小小的嬰屍,裝裹在一副華麗得不合時宜的棺槨裡。

 

  比起「養不活」,在他眼裡,那更近似一樁人為造就的蓄意謀殺。

 

  世人說,因為與魔鬼交易的條件,伊浦勒諾不能誕下子嗣流傳後世。

 

  如果這句話並非後果,而是前提呢?

 

  「重要嗎?」爆豪勝己回答,嗓音仍是那樣沉繃著不冷不熱,彷彿不在乎,又像不高興。「最後還不是看選擇權在哪個混蛋手上。」

 

  綠谷出久沉默了。

 

  後領不知何時被鬆開,幾乎習慣成自然,綠谷出久越走越快,抱著他的筆記本竄進隊伍裡,安靜地行進。

 

  他想起這趟出發前,離開小酒館的時候麗日御茶子和蛙吹梅雨對他說,她們覺得他的事情有些古怪,但具體異樣出在哪裡,她們一時還沒能理清。

 

  如今看來勢態穩定,實際上魔法公會成立不過十五年,要不是教會迫害得厲害,放在以前,魔法族裔彼此明爭暗鬥,敝帚自珍,不同家族系譜之間魔力特性天差地別,完全不肯交流透露自家底細;即便公會成立之後,運作之外也耗費了不少時間建立信任、相互磨合。

 

  魔法不僅在常人眼中神祕,即使在魔法眷族之間同樣謎霧重重,更別提整片洲陸各地之間風俗迥異,一地泛用的常規,有時可能是另一片土地的禁令。

 

  不過她們答應他,這段時間會尋空到魔法公會藏書庫確認些疑點,等待釐清之後告訴他結果,尤其關於緘默規範的部份。

 

  ──緘默規範。

 

  幾年來,一旦想起魔咒被觸動那天,那個屍橫遍野的血淋淋河谷地,就是睡夢中綠谷出久也會冷汗涔涔地驚醒。

 

  全因為自己的愚蠢無知,觸犯了禁忌,不僅害爆豪勝己飽受折磨、險些在他眼前斷氣,甚至牽連了對方視如手足的無辜隊友,在一夕之間死於非命。

 

  測量員不由自主收緊雙臂,抱緊了胸前的筆記本。

 

  肋骨硌得生疼,卻不是他此刻忽感喘不過氣的主因。

 

  「────……」

 

  ……如果當年的爆豪勝己得知真相,他不會原諒他的。

 

 

 

  、九

 

  那個有著兩頰愚蠢小雀斑、一雙綠眼睛又大又圓又傻的白癡測量員又落單到後頭去了。

 

  察覺有道鬼鬼祟祟的視線隱約掃過自己後腦杓,爆豪勝己頸側青筋一跳。

 

  隨隊測量員普遍識相,一般緊跟隊伍中後,同個分部公會出身的冒險者更會額外留意他動向;按理來說,沒人肯讓測量員押隊收尾──要是掉隊怎麼辦?臨時湊隊的冒險者不見得會心疼折損的同行,卻不能不心疼自己折損的聲譽。

 

  爆豪來過西區分部幾次,與兩大地頭蛇還算熟稔,兩人平時大大咧咧,碰上任務倒毫不馬虎,粗中有細;但這回不論切島或上鳴,似乎都對他們的新測量員格外放任,毫不擔心落在後頭的綠谷可能把自己搞丟、或者被突然撲出來的猛獸一口叼走。

 

  反倒是向來心無旁騖的爆豪勝己,這回不知怎地偏替西區分部操起了這份煩心。

 

  一路披荊斬棘,歷經數回有驚無險,這天探索隊終於順利走出未知領域,接下來只要穿越眼前這片溫泉帶,踏上外圍森林用不了一天,就能抵達通往市鎮的道路起點。

 

  「跟緊啊!等過了這段,接下來閉著眼睛都能把你們帶到有酒的地方!」擔任嚮導的上鳴打氣了聲,切島守在中段,招呼眾人仔細跟上。

 

  整片溫泉帶幅員遼闊,除了星羅棋佈的高溫泉眼,最令人犯難的還屬那些不時噴發的間歇泉,此地陣風強勁,噴發的高溫泉水迎風一打,傾潑範圍擴大;倘若沒有當地老手帶領,就是半途想折返也難以脫身。

 

  峽谷深處的火山動向則是這一帶地勢中最為險峻的變因,溫泉帶距離山口甚遠,可那端但凡有點動靜,此地少不了一陣天搖地撼。在他們出發前兩週才剛有一支隊伍在穿越溫泉帶時不幸碰上地震,那場突如其來的劇烈搖撼折損了當中兩名冒險者和隨隊測量員,都是失足落入泉眼被燙死的。

 

  踏進溫泉帶前,爆豪勝己猛回過頭,準準對上了那道視線。

 

  猝不及防對上眼,綠谷出久心頭一怵,連忙露出格外討巧的禮貌笑容,只是那道弧度尾端不受控制地僵在嘴角,忐忑萬分。

 

  爆豪勝己停下腳步,杵在入口,虎著臉監視那個小測量員加緊跟上。

 

  綠谷出久只能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過去。

 

  躲是一碼事,被察覺是另一碼;雖然緊張得都快要同手同腳了,但就算再給綠谷一百個膽子,他也沒那麼厚的臉皮就這樣直接越過對方,活像一個新人排擠外地冒險者似的。

 

  過去聽爆豪說起押運沿途的見聞,他還曾經悄悄夢想過和對方一起同行,眼下這個願望倒能算是實現了一半,可惜晚了點,感覺也不對了。

 

  兩人並肩走了一會,金髮的冒險者開口,語氣不善:「測量員不押隊,你連這點常識也沒有嗎?」

 

  「誒?知道是知道……」綠谷下意識回答,一瞥見對方眼底的輕蔑才發覺自己言行不一致有多傻,連忙補上:「大、大部分突發狀況都能應付,所以沒關係──上鳴說,我是戰鬥系測量員!」

 

  「哼。」

 

  又是上鳴。

 

  幾天下來爆豪瞧出了端倪:這個新人來到西區分部的時間不長,和那兩人尚稱不上多有深交,只不過上鳴更能鬧騰,也更會起鬨,話還多;綠谷對冒險者實務的認知有將近一半是從對方嘴裡聽來,一聊起相關話題,時不時就冒出一句「上鳴說」,還不加先生兩個字。

 

  上鳴說,上鳴說──一趟經歷那個白癡臉隨口能扯出十八九種不重樣的版本,你全信?白癡!

 

  看出對方臉上的不以為然,會錯意的新手測量員突然有些不服氣:「雖然是第一次接任務,但事前盡可能做足了準備和相應訓練──我知道這是支頂尖隊伍,但切島和上鳴說,我和任何一個成員一樣有資格入隊!」

 

  「什麼準備?」爆豪別的不回,專挑這句嘲諷:「夾著尾巴逃跑?」

 

  「……」那張雀斑娃娃臉登時脹得通紅,七成是氣的,兩成是心虛,剩下一成有些複雜,出於一種青少年般亟欲證明自己偏偏不被認可的急切。

 

  綠谷撇過頭,不說話了。

 

  看出這傢伙有些受傷,但爆豪毫不認為自己有哪裡說得過分。

 

  一方面他沒錯怪人,另一方面,他沒少遇見那類實力稍霽、以致初出茅廬就錯誤高估自己的冒險者,當中有一半撐不過一年。

 

  爆豪沉下臉。還什麼戰鬥系測量員?今天不挫挫他銳氣,往後要是這傢伙看不清形勢老衝出去當出頭鳥,早晚被崩掉腦袋。

 

  綠谷卻是真的難過。

 

  以前夢想和爆豪同行,不只憧憬著一起踏遍外頭世界,更嚮慕對方每回談及任務提起隊友時臉上的表情。

 

  那種表情總令綠谷出久不禁生出一股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渴望。

 

  不希望自己只是高塔裡的魔法師,他想要成為了不起的戰士。

 

  想與爆豪勝己真正意義上地比肩,他想和爆豪勝己立足同一道地平線。

 

  蛙吹梅雨稱讚他反應快,能在旅途見聞中想出從事冒險者這項選擇──但綠谷出久開不了口,其實直到取得執照那一刻,隱隱約約地,他終於明悟,或許根本是自己不知不覺仍在追逐記憶裡那道身影,才被這個極其近似又不問出身的可能給選擇。

 

  綠谷始終記得考取執照那刻心中湧現的衝動,想要興沖沖跑到那個人面前獻寶,捧上自己的冒險者執照,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我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了嗎?

 

  小勝大概會驚訝,八成還會隨口損他,總之一定不會坦率地好好誇人;卻藏不住彎起的嘴角,勾勒出飛揚跋扈的驕傲,倒映他身影的那雙眼睛會亮得像紅鋯石上的反光,一通奚落後,可能會輕描淡寫地總結:還可以吧。

 

  然後搶先一步堵上任何針對這句結論可能發表的感想,蠻橫地低頭吻他。

 

  「────……」

 

  資深的冒險者眉尖一挑,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別過臉的小測量員悄悄抬起手背,飛快抹了下眼角。

 

  「嘁。」

 

  就這點抗壓性,當什麼冒險者?

 

  按捺不下煩躁,爆豪索性不看他。

 

  眼睛可以不看,滿腦子卻仍都是那張猶帶幾分少年氣息的雀斑娃娃臉。

 

  目光追逐著前方隊伍的行進路徑,腦中同時響起剛才綠谷說的話。那傢伙明知道測量員該跟在哪,偏偏每回落到後頭,肯定有他的理由。

 

  起初爆豪以為這是新手測量員拙稚的謹慎。為了維護西區分部兩名隊友,他們一個領頭,一個居中,綠谷特意守在隊伍尾巴,要替他們看著背後;況且測量員本身的確身兼著觀察員職責。

 

  這解釋了為何行走間總能感覺到綠谷若有似無的視線,他在盯梢。

 

  但到後來,這份猜測又被爆豪自己推翻。

 

  綠谷說得不錯,這是支頂尖隊伍。任務期間每名隊員無不保持著十足的敏銳和萬分警戒,那稱不上高明的監視容易帶來負面干擾;爆豪總能逮著綠谷押隊不是因為神通廣大,而是每每感受到視線,觸響他警覺,一回頭就目睹那張落在尾巴的愚蠢雀斑臉。

 

  「……」心頭一動,爆豪感覺他似乎觸及了核心線索,然而未及細想,耳邊驀地炸開一道猝湧爆裂,毫無預兆地噴薄而出──

 

  間歇泉!

 

  與這份認知同時闖入他意識,是左方那道奮不顧身撲來的身影!距離過近,容不得二人走閃躲避,只見那個蠢測量員一下撲過來、猛地將他們撞離原地,同時用身體盡可能護住了冒險者頭臉要害。

 

  ……白癡!

 

  雙雙跌摔出去剎那,爆豪勝己抓住對方手臂,在空中勉強扭力使勁一扯,趕在最後一刻調換了二人位置──綠谷出久背臀重重著地,頸首被人護在掌中,爆豪勝己跌覆在他身上,一把將他腦袋按進了懷裡。

 

  下一刻,噴湧飛濺的泉水在前方冒險者們兵荒馬亂的吼叫與驚呼聲中狠狠沖刷過了爆豪勝己!

 

  「────……」

 

  待泉漥復歸平靜,探索隊已然鴉雀無聲。眾人望著地上那兩道身影,腦中不約而同浮現涮熟的肉片,寓意生動,蒸騰氤氳。

 

  「……綠谷!爆豪!」切島銳兒郎第一個回身衝上去,也不顧剛褪的泉水或許溫度仍高得燙人,一路跑到兩人身旁查看情況。

 

  剛踏上那片溼濘,紅髮的冒險者表情一緩,登時鬆出一大口氣。

 

  撞上不幸中的萬幸,剛才意外噴發的那道間歇泉屬於溫度不高的一支,除了摔跌在地濺得一身溼,泉水本身倒沒有對二人造成實質傷害。

 

  「你們沒事吧?」切島前腳剛到,爆豪已經撐起了自己,從綠谷身上挪開。

 

  「喔。」爆豪應了聲,順勢拉起那個摔得七葷八素仍有些暈糊糊的小測量員,架著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快步回歸隊伍。「快走!別在這鬼地方耽擱。」

 

  「嗯!」

 

  儘管稱不上樂見,這個橫空飛來的小插曲卻給隊伍帶來了意外的激勵效果,眾人精神一振,不覺加快腳程。

 

  間歇泉湧濺後那一幕落入大半聞聲警覺的冒險者眼底,當時誰也不知泉水冷熱,包含兩名當事人,當下都是立即往最壞的方向做預判,毫無疑問的生死交關。

 

  取得冒險者執照需要通過層層考驗,然而有一項公認的重要指標卻未被列入項目,因為無從量化考核。那就是品格。

 

  「抱歉了,綠谷,爆豪。」走在二人身側,切島開口。「依照我和上鳴的預估,那個時候這附近一帶明明不該有噴發狀況才對……是我們搞錯了,害你們碰上這種事。」

 

  「不是的,我想剛才那並不是切島你們的疏忽或失誤。」腦袋裡天旋地轉的震盪餘韻未平,但聽他一提,綠谷仍搖了搖頭,指出:「上一次的地震震幅特別大,地底下肯定有些裂隙的寬度和結構改變了……來的時候幸運沒碰上,但這些間歇泉的噴發間隔,一定有不少已經和以前觀測到的不一樣了。」

 

  經他提醒,切島一下反應過來,匆匆打了聲招呼,旋即趕到前頭知會上鳴提高警覺。

 

  切島在的時候還不甚明顯,但他一走,後頭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剛才落在底下承受了兩人落地的大半衝擊,一時之間,綠谷腦中仍暈乎乎的。被爆豪搭住腰際和肩膀半扶半架著向前走令人不自在到了極點,但他確實還沒有辦法獨力跟上,他走不直。

 

  此地風大,被溫泉打溼的外袍貼在身上漸漸失溫,颳得人遍體生寒。綠谷打了個噴嚏,總算沒忘記自己是個魔法師,無聲驅起一道簡單咒語,導來部分地熱佈在風向來側,逐步升溫,讓風從涼的吹成暖的,熨得空氣乾燥溫熱。

 

  他做的不明顯,附近隊友未覺有異,只當是附近地勢影響,倒是上鳴和切島不約而同回頭看了他一眼,前者還對他揮了揮手聊表慰問。

 

  綠谷衝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沒事。

 

  「你是白癡嗎?」身旁冷不防傳來一聲擠兌。

 

  「誒?」綠谷一愣,不明所以地抬頭,只瞧見爆豪線條緊繃的側臉。

 

  「出發前就說過,老子體質不怕燙──撲過來就算了,你那時候打算自己擋著吧?少瞧不起人,我可沒有淪落到需要你來多管閒事!」

 

  「我、我知道啦。」儘管被吼了,綠谷沒有道歉,他可不想激怒對方;只是仍忍不住鬱悶地小聲分辯:「可是……在思考之前,身體就先動了。」

 

  「倒是給我好好思考啊,廢物!」

 

  「就說我知道了,不用說得這麼難聽吧!」

 

  「你這傢伙──」

 

  原本被突發狀況繃緊的氣氛一下緩和了許多,任兩人在後頭吵成一片,倒沒人回頭說他們。

 

  倘若有幸一起歷經過生死與共,任誰都會同意,他們不再是陌生人了。

 

 

 

  、十

 

  接下來的路程格外順遂。

 

  在一個晴朗的傍晚,探索隊返抵冒險者公會西區分部,完成了任務交付。

 

  額外抽成的部分還待冒險者公會中介估算,交上東西,領了酬金,眾人吆喝著上酒館慶祝去了。

 

  這一頓也是變相的散伙飯,吃得特別熱鬧,酒酣耳熱間同酒館裡其他冒險者七嘴八舌一通吹噓,除了把這趟冒險途中的重重波折連同寶藏消息一同加油添醋地散佈出去,現在誰都知道西區分部新來的年輕測量員是個好小伙,重義氣,不囉嗦,臨機應變的意識也不錯。

 

  飯飽後撤了一桌風捲殘雲過的杯盤狼藉,新上一輪酒,呼喝調笑閒聊到第二輪,氣氛就有些變了,與酒館合作的漂亮姑娘們替他們送來酒,有的就膩在冒險者身邊,用令人虛榮的崇拜眼神聽他們使勁胡吹;一邊勸著酒,開襟半露的豐滿胸脯與屁股彷彿入夜後的特別招待,有意無意地蹭過男人身體,帶去無言的邀請與誘惑。

 

  酒館樂見酒促雙贏,但也不允許店裡被弄得烏煙瘴氣,老早訂下規矩,這種程度已是底線,還想更進一步,把錢結了上樓開房,或者讓姑娘們拉回妓院廝混;要是真的把持不住又阮囊羞澀,酒館對廁所隔間裡偶爾傳出的曖昧呻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綠谷出久是第一次出任務,這種場合也是第一回見,前邊和人聊得還算開心,後來就有點不自在了,被姑娘們細膩雪白得能反射酒館暖光的溫軟酥胸鬧著得滿臉通紅,目不斜視地喝完最後一點酒,同領頭人打聲招呼,起身離席走了。

 

  酒館兼營旅店,任務結束當夜照例是雇主包宿,屬於福利的一環,無從累計也不允以折現;公會一早將名單送到酒館,冒險者只需拿出執照驗過身分,現場報銷。

 

  剛才被人一通起鬨灌了不少啤酒,綠谷沒喝醉,但一下酒勁上頭,在櫃檯前掏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執照夾,還沒拿穩,皮夾啪噠一聲掉到了地上。

 

  後頭伸來一隻手撿起他皮夾,連同自己的遞給了櫃台接待員核驗;綠谷出久想道謝,可回頭一看見是爆豪勝己,那聲謝謝不知怎地就卡在了舌尖。

 

  驗過身份,接待員親切地交還執照,給了他們兩把鑰匙。一看房號,是隔壁間。

 

  拿到鑰匙,依照接待員的指示拐過廊道,走上二樓,綠谷一個個仔細瞧著門板上的編碼,找到了自己的房號。

 

  他確實沒醉,但席間喝下的酒精發威,影響了協調,鑰匙戳在門板上劃了幾下,沒能對準。

 

  就在這時,有人從後握住了他的手。

 

溫熱掌心全面環覆住他手背,搭著鑰匙,筆直插進鑰匙孔中。

 

  綠谷出久頓住了。

 

  右手穩穩將他握在掌中,左手則撐在門板上,那道熟悉的體溫包圍了綠谷出久,整個人幾乎靠在他身上,偏又留出一線間隙。曖昧不明。

 

  「我能進去嗎?」

 

  氤熱的氣息拂過白皙的後頸,氳染去紅暈。

 

  爆豪勝己周身縈繞著淡淡酒氣,聲音卻無疑地足夠清醒。

 

  綠谷出久知道,接下來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他們誰也怪不了酒精。

 

  「……請進。」

 

 

 

  他們可以明確指出那個吻是從門板上開始的,激情的起點卻不行。

 

  兜帽,披肩,皮帶,腰巾,手套……當綠谷出久一腳踩在自己內褲上頭,他的襯衫甚至還沒有脫。

 

  兩人今夜喝下的所有酒精似乎全在這一霎那逸散噴薄到空氣中,否則誰能解釋那個吻,如何令他們一點就著透。

 

  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在前戲,他們等不及。開拓的同時急不可耐地在彼此身上撫摸游移,唇舌難分難捨,像只有在對方嘴裡才能奪得氧氣,賴以生存。

 

  指掌滑過汗溼的頸後撫經髮尾,修長手指一路探入那頭蓬鬆柔軟的鬈髮,按著測量員的腦袋吻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也不放開。

 

  明明生著張純情不知人事的臉,身體反應卻熱情又放蕩。勻稱雙腿環勾住爆豪腰背,悅納了他與他的慾望,隨著體內廝磨抽插的刺激迭累,綠谷控制不住地夾緊了大腿,又在屁股挨上不輕不重清脆一巴掌後委屈地被人按住腿根,門戶大敞地撥分開來。

 

  綠谷咬緊下唇試圖忍耐,偏偏抵擋不了如潮的歡愉,積累到極致,顫揚了他的尾音,抖曳而出每一道音色、盡是撩挑官能的享樂。

 

  爆豪擰住他下巴,拇指揉撫過下唇,朝前探入綠谷口中,指沿往敏感的舌尖一撥,換來靈巧的舔弄,由下而上,自根部舔向指腹,又在頂端一個打轉,滑挑過指背迴旋下來,佐以含吸有致的輕吮,昭示了這名年輕的冒險者能替床伴提供另一種極具技巧的周到服務。

 

  不論是誰教會這傢伙這些,那肯定是個幸運過頭的王八蛋。

 

  克制不住蠻勁失控,爆豪陡地往他頸側咬了一口,換來綠谷一聲抽氣,喉間模糊的呻吟短促滯住,復又斷斷續續散逸出來。

 

  綠眸茫然地望著突然發狠的床伴,明顯吃疼,卻沒有推開或抗議的意思,像是想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欲言又止的淚眼反倒刺激了爆豪勝己,他狠狠鑿搗那處溼潤緊窒的穴徑,拉過綠谷出久的手摸向二人交合的地方,要他清晰感受自己是被誰以什麼樣的方式徹底操開,如何被人一下又一下幹進深處,侵疆拓土,佔有他的全部。

 

  摸到那又燙又脹的溼淋淋陰莖根部,綠谷的臉更紅了,抽插間濺出的液體濡濕了他掌際,他想抽開,爆豪卻不讓,末了反倒連另一只手腕也被扣緊了按在枕邊,不容他有半點反抗。

 

  「小勝、小勝……啊、哈啊……!」求情無果,他只能討好地仔細愛撫底下囊袋,靈活食指勾弄摩娑,拇指與中指圈成環狀,在每回抽出的短暫剎那捋蹭過柱身筋絡。

 

  爆豪短暫一頓,逮住那張雀斑臉,找准了嘴唇,吻得他打從舌根酥麻到腳面,蜷起了趾尖。

 

  身體像道繃緊的弦,淚水被激情逼催,綠谷沉浸於這個久違的深吻,大腿內側無意識摩娑著爆豪腰身,終獲自由的右手在他胸腹肌理不覺流連反覆,拊貼心口,數他劇跳的心拍數。

 

  直到最後一刻盡根沒入,性器被人掌在手裡幾乎一同釋放的綠谷神色空白,眉間擰出一抹難忍的慾痕,卻溫順得毫無防備,任由男人射在他體內,像是此前就曾如此做過無數遍。

 

  交織的喘息聲裡,他抱緊爆豪勝己,把臉埋進對方頸窩,依戀地蹭動,即便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也不肯鬆手,彷彿緊擁住實感,滿懷失而復得的承重。

 

  爆豪靠在他耳側,好一陣子才平復下急促的呼吸,從綠谷身上輾至身旁,反手將人錮進懷裡,搭住他被烙下吻痕的肩頭。

 

  四目相對。

 

  然而比起星夜般溫柔明亮的綠眸,那雙紅瞳沉著而深,掠過一抹晦暗的陰鷙。

 

  忽然爆豪勝己開口。

 

  「──『小勝』是誰?」

 

  「……」綠谷出久僵住了。

 

  放鬆的肢體語言在一剎那變得緊繃,如同刺蝟豎起防備,綠谷下意識想退,卻被爆豪早有預警的手臂箍緊,退無可退。

 

  「或者換個問題。」

 

  嘶啞尾音裡猶仍殘帶著高潮餘韻,卻絲毫無損其中勃然的怒火,盛勢凌厲。

 

  「──你為什麼喊我『小勝』?」

 

 

 

  、十一

 

  「我……」圓睜的綠眸眨了眨。沉默幾秒,小聲道:「我喊錯了而已。」綠谷乾巴巴地道歉:「對不起。」

 

  紅眸瞇起,爆豪可不打算買帳這種拙劣的彆腳藉口。

 

  他給出了第一個問題,試探這傢伙反應;如果真是喊出另一個人、或者迷亂間在稱呼上擅自親暱,兩人到底不過是一夜共枕各取所需,片刻窘迫或有,但也僅止於尷尬罷了。

 

  更直白了說,哪怕這個該死的小測量員已有家室,他愧對的也不會是成了他偷情對象的爆豪勝己。

 

  但他心虛。而且慌了。那一瞬間閃過綠谷眼底的驚惶失措爆豪並沒有遺漏。

 

  人不會對一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生出這種情緒。

 

  於此只剩一個合理的解釋:他認識他。

 

  串聯過去幾天一路上綠谷出久不自然的表現,這個憑空冒出的念頭竟在一瞬間自洽了邏輯,說通了所有不合理;解釋了那極盡所能的無端躲避,與此同時不意流露出目光追逐。

 

  爆豪勝己心底有個秘密,或者該說一個謎。

 

  假如眼前這傢伙就是他的謎底,他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

 

  他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

 

  甚至不需浪費任何一個音節,光從爆豪勝己眼神裡,已經徹底傳達出了他對那句蒼白說詞的輕蔑。他審視著綠谷出久的臉,讀他微抿的唇線,顫動的眼睫,綠眼睛裡泛起薄薄的水氣,他快哭了,但仍然緊閉著嘴,像一只被頑童剪去舌頭的小麻雀。毛茸茸的,帶著斑點,團在他手裡微微發著抖,一點聲音也沒有,眼睛裡透露出受傷與倔強的逞強。

 

  綠谷出久知道,自己又一次重蹈覆轍了。

 

  如同那段晝夜無分的漫長眠境裡每一個陽光燦爛的夢,帶給他每一回清醒後更加難捱的痛苦與無盡失落。

 

  被人從後頭環覆,虛困在門板與爆豪勝己之間那一刻,綠谷出久清晰地知覺,自己的處境遠不僅止臨近深淵或如履薄冰。

 

  那是他的光,是他渴慕的對象。

 

是他四時的念想,冬境的眠鄉。

 

  他怎麼可能拒絕得了爆豪勝己?

 

  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萬劫不復了。

 

  ──重蹈覆轍,但絕不悔改。

 

  直到這一刻,綠谷出久仍然一點也不後悔,只是懊惱如果剛才沒有不小心喊錯就好了,否則也不至於落到這種進退維谷的窘境。而且說不定……說不定,他們還能多逗留一會兒。

 

  他不是神,做不到無私奉獻,也沒辦法恆久忍耐。

 

  重逢以來始終小心戒慎著爆豪勝己得知真相的怒火而甚怨懟,到頭來卻戒不掉他對自己的影響及吸引力,就連嘗試也不願意。

 

  ……那麼,為什麼非得知道真相不可呢?

 

  「就只是喊錯了而已。」綠谷出久梗著脖子,眼底的不安消散,剩下理直氣壯的反駁。彷彿同一句謊話說多了,就連自己也能信以為真的不高明騙子。

 

  那一瞬間,即使爆豪勝己心頭仍熊熊燃燒著質疑被人欺瞞愚弄的無名火,卻又有股奇異的震顫流竄而過;在西區分部見到這個雀斑臉混蛋以來,這是第一次,那雙綠眼睛沒有蒙上陰影或閃躲,他就那樣望著他,生機勃勃。

 

  一股駁雜錯綜的情緒升騰起來,如同當初罪證確鑿地逮著綠谷躲避自己時那種洋洋得意,怒氣裡交織著奇異的滿足感,這次不只揪住了這傢伙的小尾巴,還逼得這傢伙拋開了所有莫名其妙的忍讓和欲言又止,把他激到原形畢露。

 

  剝開衣衫,揭去所有偽裝假貌,讓綠谷出久無所遁形,像個初生嬰兒一樣在自己面前坦誠赤裸。

 

  絕對是因為這層聯想過份生動,才令這股怒氣裡夾雜了不可遏抑的火。

 

  爆豪勝己腦中不意浮現出幾年前一個炎熱乾燥的午後,途經草原時目睹墾荒者往地上鋤出深邃的渠溝,他們告訴他,那是消防線,因為那種氣候地勢中但凡落下零星半點,將在剎那延燒成無從逃脫更遑論撲滅的燎原野火。

 

  膽大包天的愚蠢小雀斑測量員把身體毫無餘隙貼上來的瞬間,正往草原中心不偏不倚拋下一把火,當那明明靈活得可恨偏偏認供時一語不發的舌頭溜過他舌尖,輕吮並勾動,炎夏裡忽起一陣輕易越過了邊界的炙熱南風。

 

  不論是誰都該慶幸旅店老闆的先見之明,搭建之初在隔音上毫不馬虎,倘若那番動靜被第三者聽見分毫半點,但凡有點惻隱之心都不會置之不顧;而只要長了耳朵,就是怕麻煩想要裝聾作啞,這一晚也注定躁不成眠。

 

  遠比性慾更加蠻野,原始而暴烈,像兩頭掙脫桎梏的雄獅,爭相扭打,扯咬,底下卻緊緊相連,深信必須徹底征服對方才能穩佔自己的地盤,又固執地認定對方就是自己的領地,必得要想方設法留下痕跡宣示主權,張揚挑釁。

 

  背上甫遭指甲劃破,又在下一刻被掐緊的指尖扯出細小的傷口,溢出了血味,爆豪勝己發出一聲危險的低狺,逮到那對為非作歹逞強行兇的爪子,雙手扣緊綠谷出久兩腕按在他頭頂枕沿,在毫不馴順的奮力掙扎與哭叫聲裡堵住底下那張不會叫的嘴,楔入溼軟窒熱的深處發了狠逞凶,彷彿即將面臨律典嚴懲的暴戾刑犯,無心悔改,伏法前還要先捅穿他唯一的目擊證人,身兼唯一的共犯、唯一的加害者與唯一的受害人。

 

  底下那人哭得兇,像要一口氣發洩出胸腔內積堵多年的鬱結和委屈,他似乎還含含糊糊罵了些什麼,但字節與哭聲融在了一起,月光般流洩在深夜冰涼的空氣裡,明明拂在身上,卻教人捕捉不著。

 

  終於他叫得累了,乏竭皮筋一樣整個人軟了下來,雀斑臉上和泛紅的眼眶裡全是淚,他喘著氣,抽抽噎噎,喉頭偶爾被頂出一兩聲細響嗚咽,全讓鼻音緩成了糯糯的甜味。

 

  爆豪勝己找到源頭,證實了被他抓在手裡這只可憐兮兮溼透了的小麻雀不只沒被剪掉什麼,舌頭還很靈活。

 

  「……小勝。」一吻未竟,哭啞的聲線裡,只聞他貼著他唇角,悄悄地問:「我可以喊你小勝嗎?」

 

  爆豪勝己能捕捉綠谷出久聲音裡近乎卑微的企盼與渴望,像籠不住的蝴蝶,嘩嘩嘩地拍著翅膀落到他心口上。

 

  這傢伙還沒準備好老實招認,不過總算放棄了無謂的抵抗及狡辯。

 

  他以吻允諾了他的誠實與虔誠。

 

  「……隨便你。」

 

  他會搞清楚的,他發誓。

 

 

  ◆◇◆◇◇

 

 

  折騰了大半夜,隔天兩人都睡過了平時的作息時間。

 

  綠谷還清閒,爆豪卻不得不起床去赴一個會見的預約。

 

  晨光裡,赤眸的冒險者盯著蜷臥在自己懷中熟睡的測量員,凝望許久,接著惡狠狠地把人搖醒,在口齒不清的惺忪抗議裡捏住那張軟呼呼的雀斑臉,逼他看向自己的眼睛,親口承諾今天的晚餐兩人會在樓下一起解決。

 

  磨蹭間,兩人在被子裡鬧了一會兒,最終是測量員半推半就貢獻出腿隙臀縫和一雙手,幫一早精神起來的冒險者好好解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理需求。

 

  理所當然的親暱中潛藏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違和感,明明兩人之間什麼也不算,卻親密得過分,好像他們是對愛侶,可彼此偏又心知肚明那不是真的。

 

  這個問題暫時被擱置,待定為晚餐的排程,這一刻誰也沒有說破,放任交纏的肢體盡可能汲取體溫,在倒數歸零前的最後溫存裡偷取無數個吻。

 

  縮在被窩底下,綠眼睛幾乎一眨也不眨地追逐著冒險者的身影,後者也不扭捏,跨下床鋪清理梳洗,從行囊中翻出乾淨褲子套上,在他面前更衣著裝,自然得像此前他們曾共度過許多個早晨。

 

  臨走之際忽地想起什麼,爆豪勝己視線一掃,從滿地散落的凌亂衣堆裡揀起一枚皮製卡套,對綠谷出久晃了晃手中皮夾,當著他的面一把塞進了自己口袋裡。

 

  「……誒?」測量員赫然反應過來,「我的執照──」

 

  依照公會規章,連自己執照也保管不好的冒險者是要被懲罰性吊銷資格的,且在掛失後整整停權三個月才能重新報考。

 

  「晚上七點。敢遲到試試。」堂而皇之扣押了他人執照的金髮強盜頭也不回地扭開鎖,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綠谷出久揉亂自己的頭髮,埋在枕頭裡苦惱了一會,直到身後傳來一聲蛙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過頭,玻璃外有只精巧的小青蛙乖巧地停在窗台,形貌逼真討喜,不過如果仔細端詳,能察覺它體徵上絲毫看不出應有的心跳呼吸。

 

  魔法師打開窗,小青蛙跳到他手上,化作一紙信箋,通知他在魔法師公會藏書庫裡有了些發現,趁這兩日正好碰上蛙吹梅雨休假,問綠谷出久如果願意,她能引介他到書庫親自走一趟,也有些細節想和他求證。

 

  綠谷想了想,從行李中翻出自己的筆,在段落底下寫上答覆。

 

  原以為信紙會變回青蛙返回送信人手裡,但綠谷出久等了一陣子,信紙還是信紙。正當他打算嘗試以其他咒語回信,只見紙上微微透出光亮,接著浮現出蛙吹梅雨的筆跡。

 

  好方便……!綠谷驚奇地摸了摸信紙,心想晚點一定要請教對方。

 

  待時間地點談妥,在蛙吹授意下,綠谷記牢約定資訊,隨即銷毀了信紙,湮滅痕跡。

 

 

 

  「你們要的書單,應該都在這裡了。」

 

  放下手中那沓外觀新舊不一的書本,溫柔的藏書庫管理員朝二人微笑。「如果還有遺漏,請再告訴我一聲,我再替你們找齊。」

 

  「十分感謝!」

 

  「謝謝您幫了大忙,三川女士。呱。」

 

  抱著僅限館內閱讀的藏書,兩人來到採光良好的窗邊坐下。

 

  這天天氣晴朗,窗櫺透入陽光與鳥鳴蟲聲,不遠處樹蔭下,兩個孩子一面在地上畫畫一面哼歌,準備玩跳繩和跳房子,音量不算干擾,只聞隱約傳來的稚嫩歌聲,唱著童謠《無知的西蒙》。

 

  蛙吹梅雨和麗日御茶子先前合力完成了一份共筆,將她們找出的相關文獻及頁碼段落做出彙整,此刻對照著查閱,精簡了不少時間。

 

  「關於小綠谷之前說的『緘默規範』,也是我們最在意的地方。」

 

  承應下綠谷的迭聲道謝,蛙吹開始解釋。

 

  「根據我們的印象,應該沒有禁止魔法工藝品流通的規定才對,尤其像是護身符這類的物品。就算是最保守的古老家族,也會同意秘密不在於製造出的『成品』,而是魔法的來源及驅使方式。

 

  「詛咒物品之類的反人類造物另當別論,但像小綠谷說的那種護身符,有些魔法師也會藉著地方民俗信仰的名義販售給一般人。我們著重調查了小綠谷家鄉一帶及鄰近地區,最後證實,並沒有任何一條流通規則將那列為禁忌。」

 

  「……?」

 

  她的說法與他多年來的理解認知徹底相違,綠谷出久霎時愣在了原地。

 

  「至於所謂『緘默規範』,我們唯一找到的是這個。」

 

  攤開一本厚重的上世紀初魔法史推到綠谷面前,蛙吹比向右側書頁下沿,一行不起眼的註腳欄位。

 

  ──He went to catch a dickey bird,

  ──他去抓小鳥,

 

  ──And thought he could not fail,

  ──認為自己不會失敗,

 

  與精裝本的端正字體一同湧入綠谷出久腦海,是蛙吹梅雨的唸解,以及窗外隱隱約約的孩童歌聲。

 

  ──Because he'd got a little salt,

  ──因為他有一把鹽,

 

  ──To put upon his tail.

  ──撒在它的尾巴上。

 

  「『緘默規範』。高階契約特定用語。魔法契約中艱澀暨罕見的古老保密協議之一,協議本身與約束內容相同,皆屬保密的範疇。」讀出詞條上的解釋,蛙吹聲音一頓,雙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

 

  「所以說,『緘默規範』並不是任何一種流通的禁忌或規則……」

 

  ──He went to take a bird's nest,

  ──他去取小鳥的窩,

 

  ──Was built upon a bough;

  ──那個築在一根大樹枝上的鳥窩……

 

  綠谷出久感到暈眩。

 

  他說不上來,這股緩緩蔓延的反胃是因為陽光晃花了書頁、蟲鳥嘈雜的鳴響、孩童走調的歌聲……或者蛙吹梅雨帶來的真相。

 

  「不論用意是什麼,那位湖妖對小綠谷你,至少撒了一個謊。」

 

 

  ──The branch gave way and Simon fell

  ──樹枝斷了,無知的西蒙摔下來

 

  ──Into a dirty slough.

  ──墜入了骯髒的泥沼之中。

 

 

 

 

  、十二

 

  ──Simple Simon went a-fishing,

  ──……無知的西蒙去釣魚,

 

  ──For to catch a whale;

  ──想要釣一條鯨魚;

 

  ──All the water he had got

  ──然而他所有的水

 

  ──Was in his mother's pail.

  ──都在媽媽的水桶裡。

 

 

  「……我不明白。」混亂思緒與紊雜的交感好不容易從孩童歌聲中抽離,對著冷冰冰的鉛印字體,綠谷出久搖了搖頭;如同風吹過竹節的裂縫,聲音裡滿是茫然的空洞。「如果當初他們遇害,不是因為我的疏忽和無知──」

 

  湖妖的解釋合情合理,又是超脫俗世的存在,綠谷出久從未想過懷疑對方話裡的可信度。

 

  綠谷確實坐擁一座收藏豐富的書庫,但這世界遠比書本遼闊也更複雜得多,況且那些書本無一例外是付梓超過三十年的舊物,這份認知帶給生活封閉的魔法師足夠的謙卑,卻無法教會他足以適應複雜人世的質疑及警覺。

 

  「如果讓我來總結的話,」蛙吹指出:「當年的案件不是處刑,而是一場精心策畫的謀殺。雖然犯人動機還不明朗,但不論是觸動咒語、或者刻意製造出那種場面,都表明了當時的行動確實是衝著小綠谷來的。

 

  「小綠谷說過,湖妖的活動範圍離不開那座湖,排除了親自動手的可能性。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湖妖不僅蓄意隱瞞真相,還包庇了真正的犯人。」

 

  「是我太愚蠢了。」綠谷出久咬緊牙關。「當時──當時無論如何都該回去調查清楚,試著把兇手揪出來才對!」

 

  然而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這麼多年過去,物換星移,茫茫人海,線索早已煙消雲散。

 

  「這不能怪罪小綠谷。」蛙吹梅雨冷靜應道。「當時被湖妖刻意誤導,小綠谷理所當然會以為是自己觸犯禁忌,才連累那群人成為眾矢之的──劊子手殺了人,但遺族不可能因此去找劊子手償命。這是合情合理的判斷。」

 

  「我是有話直說的類型。」停頓了一下,她繼續道:「在當年的案件上,責任歸屬已經很清楚了。能不能查緝出真兇暫且不提,但比起自責,我認為現在必須更優先關注另一個問題。」

 

  即使心煩意亂,魔法師仍撐起精神,跟上魔女的思路:「是?」

 

  「這麼問或許有點失禮,不過……」食指點著下巴,那雙彷彿能把人徹底看透的大眼睛直直盯住綠谷出久,魔女問:

 

  「小綠谷你,到底是誰?」

 

  「……誒?」

 

  突然被同伴這麼一問,綠谷出久一愣。

 

  「我是綠谷出久──我沒有騙你們!關於之前說的那些,也沒有擅自隱瞞任何實情!」

 

  「不是那個意思,小綠谷。」蛙吹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很快又放開。「我想問的是:你的魔法和血緣從哪裡來?」

 

  「我是單親,母親是魔女。」綠谷如實回答,即使他已經在先前敘述過一次。

 

  「那麼,父親那邊呢?」

 

  「從來沒見過面,一點印象也沒有。」

 

  「也沒聽母親提起過嗎?」蛙吹追問。

 

  綠谷搖搖頭。

 

  他的成長環境封閉,就連童年玩伴也是母親離家後忍耐不住獨居的寂寞,擅自跑出森林溜進市鎮才結識。不像世俗對「雙親」的存在抱有既定印象,既然孩子不覺缺失,自然也不會想到提問。

 

  蛙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沉默了一會兒,才聽魔女慢慢開口:「小綠谷說起過去經歷的時候,有幾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指尖輕劃,筆記頁上憑空舒展開墨水勾勒的字體,正是蛙吹的筆跡。

 

  「兩次和湖妖交易的時候,他先後用了『火的恩典』和『永生恩典』兩個詞,那是什麼呢?」

 

  「應該是指我的體質。」綠谷解釋。「以前從來不怕被火燒傷,傷口也好得很快,就算從不小心樹上掉下來摔斷骨頭,不到兩個小時也能徹底痊癒。」

 

  魔女眨了眨原本就大得出奇的眼睛,「是某種獨門魔咒嗎?」

 

  綠谷彎了彎嘴角,「只是體質比較強韌而已。就像有些人不容易感冒,就算生病也能很快恢復元氣,是天生的。」

 

  「呱……還有,第二次從湖妖那裡回來以後,小綠谷說,當時一倒下就睡了很久,醒來時季節都不同了,甚至分不清自己睡了幾年或幾個月。」

 

  「嗯,是那樣沒錯。」他頷首。

 

  沉穩指尖又一次搭住了他的手臂。

 

  望著那雙還未沾染太多塵世色彩的綠眸,魔女決定據實以告:「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到那些事的,小綠谷。」

 

  「……?」綠谷一愣。

 

  「不論繼承或培養出多麼特殊的體質,魔法族裔本質上還是人,仍然遵循生物機能的運作基礎;可是小綠谷說的這種事,已經遠遠超出了人類範疇──甚至超出一般生命體的生理限制了。

 

  「還有一點。高階魔法契約講究執行與平衡,和自然生滅同屬牢不可破的法則──一旦使用了『永生』這個字眼,能被契約所承認,意謂著那絕對不只是一種籠統的指代,而是貨真價實的限定條件。

 

  「假如你自身不具備,契約是不可能成立的,小綠谷。」

 

  蛙吹收緊指掌,無聲的體貼卻再也安撫不了身旁的魔法師。他顫抖得厲害,雀斑下的臉頰一片慘白,就連雙唇也在剎那褪得血色盡失。

 

  「……我是誰?」

 

  對常人和魔法族裔的體質再怎麼缺乏認知,綠谷出久也明白,「永生」一旦落實到一個人身上,將造扭曲的異端,畸形並違常。

 

  「我是『什麼』?」

 

  窗外晴空萬里,蛙吹耳邊卻濺開雨聲;聲音裡茫然的倉皇不像個成年人,卻像個迷途的年幼稚子。

 

  這孩子確實迷了路。蛙吹梅雨想。

 

  自從母親離去,或許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魔法師深深掩住自己的臉,極力想壓抑、卻什麼也控制不了,透明的淚水從指縫間滲溢而出,聲色斷裂而嘶啞,像有一把無形鑿刀對準他的喉管,鑿落一記又一記,劃下重重道道的疊覆創痕。

 

  鑿刻聲裡,有段斷續重複的喃喃音節。直到第三遍,魔女終於聽清了他與心一樣支離破碎的語言。

 

  「……我做了什麼?」

 

 

  ◆◇◆◇◇

 

 

  陽光融暖,孩子們仍在樹下無憂無慮地嬉鬧,蟲鳴鳥聲還是蟲鳴鳥聲。

 

  即使構築了自己一生概念的內裡認知才剛分崩離析地坍塌垮毀,天翻地覆,這世界卻依常運轉,平靜得幾乎令魔法師感到一絲殘酷和不公正。

 

  溫柔的藏書庫管理員不知何時注意到動靜,來到桌邊無聲遞出一帕冰涼濕巾,又體貼地離開。

 

  綠谷把濕巾覆在臉上,鎮敷腫脹的雙眼,直到熱感稍褪,綠谷放下巾帕,暴露出泛紅的鼻頭及佈滿血絲的眼睛,襯得那張毫無人色的面容更顯黯淡和憔悴。

 

  他望向蛙吹梅雨。「……地方……?」

 

  然而語句淹沒在太過濃重的鼻音裡,沙啞得厲害。

 

  蛙吹將耳朵靠向他唇邊。

 

  「在意的地方……還有嗎?」他問。

 

  蛙吹靜靜望著他,點了點頭。

 

  「可以現在告訴我嗎?」他抹了把眼睛,虛弱地笑了一下。「『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聽起來好過最糟糕的兩天。」

 

  「只是一個猜測。」蛙吹回以一個淺淺的短暫笑容,接著不著痕跡地四顧了一眼,直到確定兩人的交談沒有第三者可能聽聞,才悄聲道:「之前一直在思考,為什麼小綠谷的母親沒有在離家前替小綠谷找到照顧者或寄養家庭。即使不能交給普通人,她應該多少有幾位信得過的魔法師和魔女友人才對。

 

  雖然小綠谷說當時已經接受了完善的教育和訓練可以照顧自己,但設身處地一想,小綠谷也不會放心把一個十歲孩子獨自丟在森林深處的木屋裡對吧,呱?即使有足夠的機靈或再怎麼強悍的體質,一樣也只是個孩子而已。」

 

  沉默良久,綠谷出久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

 

  「綜合其他線索,這是我的推測。」從書堆中找出一本薄薄的繪本,蛙吹梅雨將繪本遞給綠谷出久。「或許在她眼裡,『交由他人撫養』的風險性甚至高過小綠谷獨自謀生。」

 

  繪本的封面以簡單筆觸畫出了一個略顯怪異的殘疾男孩。

 

  乾草窩中的男孩沒有雙臂,底下只有一條右腿,稚嫩臉龐上帶著朦朧的笑容。封面橫過一行簡潔的書名,壓在男孩右腳上:《被遺棄的瑪瑪》。

 

  綠谷出久翻開了這本打從封面到書名都令人感到一絲不安的繪本。

 

  整本繪本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只有「瑪瑪」這個音節出現了三次。

 

  繪本伊始,一群魔法師在深林中尋覓某項材料,他們碰上了一頭巨大得驚人的母狼,根據畫上比例,母狼足有至少兩層樓高。

 

  母狼率先發動了攻擊。

 

  驟然陷入激戰的魔法師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合力殺死了這頭兇猛巨獸。

 

  依循蹤跡,他們找到了母狼的巢穴,並在巢穴中發現了一名男孩,正是封面上的模樣,像隻長出單腳的蠶。

 

  ──『瑪瑪』。

 

  這個整本繪本裡唯一出現的字詞,也是男孩唯一會的音節。

 

  魔法師們把瑪瑪從巨獸巢穴中拯救了出來。

 

  很快地,他們發現,不只肢體,瑪瑪在智力與認知上同樣存有巨大缺陷,他擁有視覺,但不認得人,也無法辨識物品,飢餓的時候他咀嚼起了一名魔法師衣角,因為他不能分辨那是或不是食物。或許因為在母狼巢穴中躺得太久,即使他有一隻腳,卻不能、或說不知道該如何站立。

 

  魔法師們以為自己行了義舉,但當他們隱瞞身份打算把孩子交給修道院或孤兒院,卻沒有任何一道大門願意對這名畸型又弱智的孩子敞開。

 

  回到住所,魔法師們為此爆發了激烈衝突。

 

  失控的爭執與交互指責間,幾發足以致命的傷害性咒語波及了地上的獨腳男孩。待魔法師從爭鬥中回過神,四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雖有懊悔,盈滿罪惡感的眼睛裡卻同時流露出掩不住的慶幸與輕鬆。

 

  然而當煙塵平息,傷痕累累的瑪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臉上卻依然是那副朦朧的笑容。

 

  ──『瑪瑪』。

 

  他沒有死。

 

  魔法師們眼睜睜看著瑪瑪身上的傷口在他們面前癒合,不留絲毫痕跡。

 

  四名魔法師又一次面面相覷。

 

  其中一名大著膽子,走到男孩身邊,反手抽起自己的短刀,在同伴們驚慌卻未試圖阻止的注視下一刀劃開了男孩的心臟。

 

  男孩嘴角仍然笑意朦朧,眉間卻微微一皺,似乎能清晰感受到疼痛。

 

  然而那道就連心臟也割裂的傷口,又一次在魔法師們的眼前痊癒了。

 

  「……」翻書的手指一顫,綠谷出久瞠圓綠眸,幾乎不忍心揭開下一頁。

 

  這群魔法師好像已經忘了那是他們從狼窩帶回來的男孩。

 

  忘了那是個活生生的人,也忘了自己是個人。

 

  繪本中,魔法師們一次次地切開男孩的身體,甚至嘗試取走男孩的臟器,植接到他們帶回來的動物活體體內。

 

  被掏空的男孩在茫然而略帶痛苦的神情中重新長出臟器,動物們卻死了。

 

  讀到這裡,繪本卻像硬生生被人從中撕去了一頁。

 

  指尖愣愣摸過那道纖維毛邊,綠谷詫異地望了蛙吹一眼,後者對他搖了搖頭,回答是刻意的設計,這本繪本發行於世超過好幾世紀,每一本皆是如此。

 

  繪本來到尾聲。

 

  從一旁的刑具看來,魔法師們正打算將男孩身首分離。

 

  躺在無數次染滿自己血跡的刑台上,唇邊仍彎著笑意的男孩眼中彷彿流露出近乎悲傷的神情。

 

  ──『瑪瑪』。

 

  紙頁中,一律以純黑墨水勾勒的線條上流淌過一抹濃金,涓滴醒目的金色從男孩嘴角溢湧出來。

 

  男孩朦朧的笑容永恆地凝固在了臉上。

 

  魔法師們面面相覷。

 

  接著瘋了一般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爭奪男孩口吐的漿液。

 

  繪本結局中,最後一名魔法師踏過一地的屍首,以碗盛起金液,仰頭一飲而盡。

 

  滿身傷痕轉眼痊癒。

 

  ──宛如重獲新生。

 

  「……」綠谷出久飛快闔上繪本,克制不住陣陣反胃湧上喉頭。

 

  終於他沒能忍住,跌跌撞撞地衝到書庫外頭,雙腿一軟,跌跪在花圃旁吐得像是連內臟也要嘔出體外,鼻水眼淚一同溢出,他張著嘴,嗚咽卻連同嘔吐一起湧出喉際,跌進泥塵之中,被土壤無聲吸收。

 

  孩子們的歌聲停了。

 

  又過一會,一道有些躊躇的孩童腳步來到綠谷身邊,終於鼓起勇氣,從連衣裙口袋中掏出手帕,彎腰遞給了綠谷出久。「你還好嗎,先生?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去找我媽媽,她會幫助你的。」

 

  綠谷接過孩子柔軟的善意,抹去滿臉狼藉,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表示不需要找人幫忙。

 

  用僅剩的乾淨一角揩去淚水,綠谷抬起頭,本想向女孩道謝──孰料就這一眼──彷彿驟降真空,年輕的魔法師愣在了原地,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隨她彎腰,一只原本安於衣領下的項鍊掛墜滑出了女孩領口。

 

  打磨過的祖母綠於半空中懸晃,保留了晶柱原形,約莫尾指末節骨大小。

 

 

 

  、十三

 

  走出公會會談間,爆豪勝己與委託人到前台登錄方才談妥的任務,兩人各自伸手象徵性一握,這才分道揚鑣。

 

  只是離開之前,金髮的冒險者多駐足了一會,目送對方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那是個常見的保鑣任務,委託人本身也毫無特殊之處;但就是這樣一樁再普通不過的委託,才令爆豪勝己感覺這回面見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對方所提的條件與欲確認的細節都不複雜,只要向公會前台人員說明清楚,這場長達兩個鐘頭的面會完全可以省略。

 

  正因為過於普遍,爆豪勝己看不出任何指定自己的必要性,他甚至不常駐西區分部,在當地稱不上是知名冒險者;而根據前台人員的說法,那位委託人是他們從埋骨之地歸來前一天前往登記的預約面談。

 

  不是兩天、三天、或七天,而是前一天。

 

  簡直就像事先從哪裡得了消息,知道他們的隊伍會在隔日抵達似的。

 

  直到委託人走出視線範圍,爆豪勝己邁開腳步,打算趁兩回任務間到打鐵舖保養武器,順道買些材料回旅館修補自己在這趟西行途中斷裂的項鍊。

 

  正要進店,碰上鋪子裡有個男人匆匆走出來。爆豪側過半身與對方相讓,卻在那名眉間緊鎖、滿臉心事重重的男子側身越過那瞬間,他看清了來者面孔──淺金眉梢一挑,紅眸的冒險者冷不防伸手扯住那人手臂,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喲,清巳。」他喊。

 

  男人詫異地抬起頭。

 

  一看清揪住自己的是誰,面龐瘦削的男人霎時愣在了原地。

 

  男人氣色憔悴,眼下深重的青影彷彿積累了多年未曾睡過一場好覺的疲憊,他雙頰凹陷,更顯得顴骨突出,原先柔和裡透露出清朗的輪廓衰頹得厲害,分別不到十年,他卻彷彿蒼老了二十幾歲。他原本比爆豪勝己年長不了幾個月,如今二人定定相望,兩張面容卻像相差了整整一輩。

 

  終於他回過神,抽動嘴角扯出一抹蒼白的微笑。「這真是……好久不見了,勝己!」

 

  「你也知道好久不見,臭小子!」爆豪盯著他,語調中捎帶上少年時期特有的刺,聽不出怪罪或熟絡。「你這傢伙,一走那麼多年,半趟也沒回來過。」他拉著他,兩人離了店面繼續向前走,彷彿任何一對久別重逢迫不及待敘舊的老朋友。

 

  「還不是太忙了。」清巳陪笑道,「老惦念著明年、明年……結果不知不覺都這麼多年了。」

 

  「你怎麼樣?」爆豪問他。「那時說要找的名醫找到了沒有?純子呢?」

 

  「醫──」上揚的語尾輕輕落下,男人點了點頭,眼神不覺飄開,「嗯,孩子總算……平安生下來了,純子產後休養過一陣也康復了,最近兼了份差,能一邊帶孩子。」扯開話題,清巳反問:「那勝己和……和大夥呢?現在都還好嗎?」

 

  「喔,老樣子吧。」爆豪勝己應了聲,眼底波瀾不興。

 

  「死人總不會突然從土裡爬出來。」

 

  清巳臉色變了一變,本就洩露出一絲不安的馴順眉目此刻更近乎六神無主。「……什麼意思,勝己?」

 

  「你離開後不到一個月,我們走趟碰上岔子,隊裡就剩老子一個回來。」爆豪語調平淡。「事情鬧得不小,你沒聽說過?」

 

  「離得太遠了吧。」清巳答得飛快。「我們……我們一路上花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醫生。」

 

  爆豪望著他,並不接腔。

 

  「我……」意識到自己此際必須說點什麼,清巳嘴巴張了又闔,吶吶半晌,聲線裡終於擠軋出乾澀的字句:「怎麼會呢……?這種事情、這種……」

 

  他又閉上了嘴。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膠著。

 

  腳下不覺來到街側一條暗巷,幾步之外就是行人來來往往。不過在這座冒險者充斥的邊境之城,只要不鬧出動靜見血,人們對街頭巷尾的爭執口角習以為常。

 

  「沒有其他想問了?」爆豪揚起眉。

 

  清巳眼底流露出一抹茫然與掙扎,像是不知道還能問什麼,卻又很快意識到,倘若他不發問,或許對方會開始問他問題。「兇手、」話一出口,清巳立刻有些後悔,只能硬著頭皮把這個句子接下去:「兇手……抓到了沒有?」

 

  「沒,給跑了。」爆豪嘴角一扯。「老子倒是想追,不過骨頭碎在肉裡,筋也被挑斷了。」他掃了眼滿臉驚駭的清巳,語帶調侃:「怎麼,恢復得太好,看不出來?」

 

  清巳倉皇地笑了一下,點點頭。「你的樣子……確實看不出來曾經傷得那麼重。」他低低補了一句。「太好了,勝己。」

 

  爆豪沒應他的話,反手一推,橫臂將人牢牢錮在了斑駁老牆上。「你說完了,該我了。」

 

  他低下頭,鋒芒畢露的紅眸中透出一抹森寒冷意。

 

  「──為什麼,三川清巳?」

 

  面對昔日隊友的凌厲逼問,三川清巳眨了眨眼睛,臉色褪得更加蒼白;卻仍緊抿著顫抖的嘴唇,沒有回以辯駁或隻字片語。

 

  他的樣子不期然令爆豪勝己想起那個該死的小測量員,搞得他這趟西行比起接赴任務更像不遠千里追來討債;只是那個小測量員虧欠了他什麼還待商榷推敲,對於眼前的男人,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欠下了多少公道及血債。

 

  「你為什麼偏偏留了老子一命?」紅眸瞇起,爆豪勝己質問。「你是魔法師吧?藏頭遮尾,還有那種不觸碰目標也能在一瞬間把人割得四分五裂的邪術──要不是後來你擰碎人關節的手法,說不定老子還認不出是你。」

 

  「……」三川清巳抖得厲害,飄忽的眼珠轉回來望著爆豪勝己,他下意識搖了搖頭,卻說不清想否認或否定什麼。

 

  如果要說爆豪勝己最痛恨的,或許是直到這種時刻,三川清巳看上去仍不像個曾在轉眼間肢解多名親密隊友的冷血謀殺犯。

 

  這些年來這人過得極端煎熬,自我譴責的痛苦幾乎將他折磨得沒了人樣,一看見爆豪勝己剎那,他眸底一閃而逝的恐慌與自暴自棄裡甚至夾雜了一絲隱隱的解脫,種種跡象都昭示了三川清巳儘管逃脫刑責,卻從來沒有哪怕一天逃離過自己犯下的罪孽。

 

  他從不是個壞胚,只是個性子有點軟弱的老好人,不擅長拒絕、不懂得扯謊、甚至連一句違心的掩飾也說得磕磕絆絆──時至今日依然如此;打從二人重逢偶遇,三川清巳就連每一道呼吸都流露出心虛及鮮明的恐懼。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老好人」,在離職搬遷後某日冷不防現身攔路,一夕間屠戮了整隊情同手足的隊友,還特意留下最後一個,擰碎關節截去筋絡斷棄他所有求生可能,將他拋在亂石堆後無望地等死。

 

  直到現在爆豪勝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他的意識與記憶斷裂在三川清巳離去;待他再度醒來,已是數日之後,聽醫生說是一支路過的商伍在隔日發現了他,將他帶回城鎮讓醫生緊急搶救。

 

  他是河谷地裡唯一的活口,隊上押運的貨物早已不翼而飛,若非他傷重殆死,身份又不同尋常雇員,任誰都會猜測他籌策了內應,連通外頭盜匪搬演這麼一齣,就為私吞這批價值不斐的貨物。

 

  醫生對他頑強的意志與生命力嘖嘖稱奇,只有爆豪自己清楚,他原本所受的傷可比醫生接手時的描述還要慘重上幾倍,有些傷勢在理論上甚至沒有挽回的可能,最終他卻恢復如初,幾乎半點後遺症也沒留下來。

 

  只有一處異樣,是他的記憶出了些缺漏。

 

  爆豪有條項鍊,就那樣簡簡單單、彷彿天經地義般環在他脖子上,就連墜飾也沒有,但他想不起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條樸素到古怪的項鍊,問遍家中也得不出答案,只能確定不是出於自家手筆。

 

  那時母親隨口說了一句,大概是之前某趟任務途中他隨手買的,畢竟他一直喜歡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爆豪勝己皺起眉,追問什麼叫「稀奇古怪的東西」?換來母親近乎調侃的眼神,說皺巴巴的乾縮毛毛蟲或者蜘蛛腿之類的。

 

  ……他買那種東西幹嘛?

 

  爆豪勝己核對了自己的資產,收支數字清楚地顯示,過去幾年他顯然保持著某種所費不貲的愛好,但他翻遍所有可能堆放東西的地方,卻沒有找著任何蛛絲馬跡,任何「皺巴巴的乾縮毛毛蟲或者蜘蛛腿之類的」。

 

  結合雙親的說法,有時他任務回來並不在家過夜,似乎出城去了──去了哪裡?爆豪勝己硬生生吞下了這個幾乎脫口而出的反射性問句。

 

  打從河谷地血案後他重傷殆死獨自生還,他們承受的已經夠了。

 

  想必不是和隊友出城廝混,否則家人不會一知半解、甚至只曉得個「似乎」。爆豪勝己歸納著線索:他長期地購入些自己毫無印象的怪東西,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一待就是整個假期。

 

  憑藉對自己的了解,爆豪推測出兩個可能:要不是他試圖進行某種見不得光的研究,就是他把那些東西送了人。一個長期拜訪、卻連家人也不曾坦白的對象。

 

  一個特別的人。

 

  ──但他怎麼會忘記了呢?

 

  他曾懷疑過是三川動了手腳,但如果三川真能操縱他記憶,為什麼不乾脆連河谷地當日的一切一併洗清乾淨?這層蹊蹺與他的生還近似:下足了狠手不打算讓他活,卻沒有當場取他性命,即便那根本易如反掌。

 

  「六個人,清巳──六個把你當成兄弟,只要你一句話、眼也不眨能為你赴湯蹈火的人──」雙手揪起三川清巳前襟,爆豪勝己幾乎將人扯離地表,又重重推回到牆上,撞出令人牙酸的聲響。「為什麼?回答啊──混帳!」

 

  「……對不起。」隨那一撞,彷彿綻痕龜裂的水庫霎那承重到了極點,壓抑多年的罪惡感一朝崩潰,三川清巳連連搖著頭,神情絕望,音量不受控制地揚高開去,塔樓鐘聲般迴盪在狹窄的陋巷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有屁用!」這聲暴吼引得遠處行人紛紛側目,又撇開視線加快腳步離開。三川清巳卻像毫無所覺,口中反覆唸誦著懺悔,又像徒勞的贖罪,一遍又一遍。

 

  如果再早幾年,或許爆豪勝己會克制不住先揍斷對方幾根骨頭再想方設法逼他開口,但境遷時過,比起一通洩恨,如今他更迫切於追根究柢,要三川清巳親口坦承一切來龍去脈。

 

  「如果那不是你自願,讓你動手的是誰?做到那種地步,不只是為了錢吧──當時純子的狀況再怎麼棘手,就算是名醫也不可能開出那種天價。」揪著三川前襟,爆豪右手揚起,一拳揍在失魂落魄的男人臉上。「那批貨你交給了誰?」又一拳,「他能給你什麼?」最後一記重拳落下,鮮血沿著鼻下及劃破的嘴角溢淌出來,沾溼了衣襟及爆豪手上。力度經過收斂,足以把人從深陷的魔怔裡打醒,卻不至於失去意識。「回答啊!」

 

  「貨……?」三川望著他,回神的眼睛裡流露出一抹茫然。「我沒有動過隊裡的東西,我──」喉結一動,他頹然地搖了搖頭。「是我的錯,做出了……那種事情。你殺了我吧,勝己,雖然我這種人,或許死後也沒辦法和他們到一塊去……如果、如果可以向他們贖罪就好了。」眼淚流下男人枯瘦的臉頰,裹挾著鮮血向下滴淌。「我沒有想過被原諒,但是……」他喉頭一哽。「對不起,勝己,讓你一個人、在那種地方……這麼多年來,背負這些……」

 

  「真有那誠意,先回答老子問題。」爆豪一撇嘴角。他的傷能痊癒,那些死去的隊友卻再也沒有機會了,三川的愧疚苦痛和他的道歉一樣無濟於事,不至往爆豪的怒意火上添油,卻也沒有緩解或原諒的餘地及理由。

 

  「你為什麼沒殺我?」越過他的懺悔,爆豪問道。

 

  三川怔怔望著他眼睛,「我不知道,勝己……他不要你的命。弄成那種樣子,我知道肯定很痛苦,而且就算……放著不管,你也不可能撐過當天午夜。我想讓你解脫,但他不讓我那麼做。」三川搖搖頭。「拿走了項鍊我很抱歉,但我不能還給你,勝己……對不起,只有那個……他用那個做了真正的護身符,沒有那東西的話……」三川又喃喃說了些什麼,然而語調與嗚咽含糊在一起,聽不清晰。

 

  爆豪擰起眉。

 

  他想起那條過分樸素的項鍊。

 

  如果不是一開始就那副空蕩蕩的模樣,而是墜飾被人拿走了呢?

 

  「你拿走了我的項鍊掛墜。」爆豪開口。刻意將疑問說成肯定句。

 

  三川沒有反駁。

 

  「為什麼?只是條項鍊,那個墜子有什麼特別的?」

 

  聽見這問句,三川臉上流露出驚疑不定的詫異神情。「勝己你……你不知道嗎?」

 

  「是你這傢伙幹的吧。」明知這應當不是事實,然而面對唯一的線索,爆豪仍是不動聲色地說下去。「老子忘了不少事,不就是你動了手腳嗎?」

 

  「我沒有!」上下掃視了一眼自己一生虧欠的對象,三川的臉色更加灰敗。「我不知道後來你身上發生了什麼,勝己,我發誓……不過關於那個墜子,那是一個護身符。應該是某個魔女或魔法師給你的……除了一些庇佑行途的簡單效用,那上頭紋附了兩層最重要的咒語,只有你本人親自佩帶時才會生效。」

 

  「第一層是召喚咒,能讓掛墜真正的主人感知你的位置……不過我在抵達那裡的第一時間設下了屏障,如果不是魔法師的話,光憑上頭殘附的魔力傳不出去。」

 

  三川清巳吞了口口水。

 

  「第二層是一個返轉魔咒,只有唯一一個觸發條件……」

 

  此時的二人都未能察覺,他即將說下去的話,就連當年的爆豪勝己也一無所知。

 

  「如果你死了,那道魔咒會將死亡返轉給掛墜原主,保住你的命。」

 

 

 

  、十四

 

  夕色映落綠谷身周,替魔法師的背影鑲上了半側的燦爛金邊。

 

  這道鑲邊宛如實質,他就這樣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自從與藏書庫管理員三川純子交談過後,綠谷出久就成了那個樣子。

 

  剛遭受過命運衝擊的人一般會有什麼反應?蛙吹梅雨想到「垂頭喪氣」這個詞。

 

  但綠谷出久沒有低下頭。輕風吹動他蓬鬆柔軟的髮絲,想必也吹過了他微微仰起的臉龐。

 

  他的臉上,現在會是什麼表情呢?

 

  「────……」

 

  終於那方動了一動。

 

  魔法師抬起手,往臉上使勁蹭了兩下,一下在左,一下在右。明明是早已成年的人,抹眼淚的樣子卻仍像個笨拙的孩子。

 

  蛙吹梅雨走過去,蹲下來輕輕碰向綠谷出久肩膀。

 

  「我在這裡喔,小綠谷。」她說。

 

  綠谷出久點點頭。

 

  「今天謝謝妳陪我過來這趟,蛙吹小、小……」他卡了一下,終於憋出蛙吹一直更正的「小梅雨」。聲色中仍能聽出濃濃鼻音,語調間竟意外有種開朗的錯覺。「還有麗日,之後也得好好向她當面道謝才行。」

 

  又擦了把臉,綠谷回過頭,對蛙吹露出笑容。

 

  望著他泛紅的眼眶,蛙吹面露不忍,「不用勉強自己,小綠谷。」

 

  綠谷笑著搖了搖頭。「剛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他說:「覺得自己簡直幸運過頭了。」

 

  「……」魔女烏黑的圓眼睛眨了眨,幾秒過後,蛙吹終於判斷出那不是個自嘲的反諷句。

 

  「這一趟出門,能碰巧被上鳴先……被上鳴帶回來,能認識你們,一路上受到了許多關照,還解開了一直以來的疑惑──真是太幸運了。」他笑了笑。

 

  「以前媽媽在的時候從來不會感到寂寞。她好像知道全世界所有的故事,總會陪我玩那些故事中的角色扮演,還會帶我出門到森林裡探險,採集、紮營、生火、打獵……一點一點教會了我所有生活必備的基礎。

 

  她離開以後,我一個人在那幢房子裡待了很久。雖然不到足不出戶的程度,不過一直遵守著她的話,盡可能不離開森林,還有小心不被別人看見。」眨眨眼睛,淡淡的惆悵蒙上了那張雀斑臉龐。

 

  「可是……真的太難了。一個人的日子。」

 

  「因為無論如何希望能再和她見面,我翻遍了媽媽的工作桌,想要能找出關於她去向的線索。她的抽屜和桌邊櫃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筆記本,是她研究藥劑或魔咒的手稿,也有一些過往在旅途中的見聞,把一些少見的植物、動物、或昆蟲畫成了圖鑑。」

 

  「我媽媽很擅長畫畫。」他突然說。自豪的語氣勾起了蛙吹嘴角。

 

  片刻沉默後,綠谷問:「蛙……小梅雨的話,會在意那個缺頁的地方嗎?那本《被遺棄的瑪瑪》裡,故意撕去的缺頁。」

 

  「會好奇上頭的內容呢,呱。就只是想知道劇情而已,沒有想過特意去找。」蛙吹回答。「那本繪本在魔法族裔間流傳很廣,是家喻戶曉的警世童話;有些人相信缺頁只是作者刻意營造的噱頭,但也有人認為,《被遺棄的瑪瑪》和多數寓言一樣,是為了記述某些不能明說的特定訊息、才製成兒童繪本方便流傳。」她頓了一下,「怎麼想的呢,小綠谷你?」

 

  「是像捕蠅草那樣的存在吧……我覺得。」綠谷苦笑。

 

  懷抱何種企圖的魔法族裔才會處心積慮想找出缺頁,他們心照不宣。

 

  「以前我從來沒讀過那本繪本,不過在媽媽其中一本筆記裡,我看過一張被夾在角落的對摺紙頁。紙頁上寫著一段密語,表面上看來是一首詩,不過,如果用……」猛然煞了一下收住聲,綠谷窘迫地看了蛙吹一眼,硬生生截斷開語句。「如果用對方法解開的話,那首詩能轉譯成一段歌頌的禱詞,包含了呼喚、以及敞開自我接受呼喚的魔咒。

 

  「印有詩句的這頁背景是座湖泊,坐落在夜色裡、一片漆黑的湖泊,湖邊跪著四個人,臉上露出虔誠又渴望的表情、面對從湖泊中伸出的一隻手。

 

  「那隻手上漂浮著一個圓圈,比起實質存在,更像對他們揭露喻示。圓圈裡濺了一灘墨滴,像是……像是滴落的血那樣濺開來。

 

  紙面上一切線條都是黑色墨水構成的,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湖泊,黑色的圓圈,只有那一灘墨滴是濃郁的金色,混入金箔調製成的耀眼金色。

 

  紙頁另一面是那四個人離開湖邊的畫面,每個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悟的樣子。」

 

  隨著魔法師說到這裡,蛙吹梅雨心中最後一個疑問徹底清澄。

 

  為了替他詳實查探,她們曾讓綠谷盡可能寫下他和湖妖之間每一句交談。打從對話起始,蛙吹一眼看出了一處蹊蹺,但當時綠谷沒有多談,她便當成了隱私替對方保密,未曾深問或聲張;或許麗日也是如此。

 

  ──當年握著幾縷金髮走入湖中求救的男孩說,「你曾經說過」。

 

  她執起了綠谷右手。

 

  後者微微一顫,卻未抽開或閃躲,任由蛙吹輕輕揭去初識以來他始終戴著的手套;常見冒險者們隨身佩戴,絲毫不顯突兀的樸素手套。

 

  一揭開,只見三道涸血似的殷紅割痕劃過魔法師掌背,一道比一道更為狹長而深。

 

  「我想找到我的媽媽。」感受到那方力道一緊,魔法師有些侷促,像不小心打破了花瓶害怕挨罵的孩子,偷覷著大人臉色,流露出怯生生的忐忑。

 

  「湖妖說,他可以回答我的問題。所以……」

 

  「────……」

 

  沉默的怒火無聲流淌過魔女靜脈。

 

  但她能向誰生氣呢?

 

  有那麼一刻,她多希望自己能回溯時光橫越流年,握住當初那個迷惘不安、不計代價一心想找回母親的徬徨孩子。

 

  「他回答你的問題了嗎?」蛙吹問。

 

  綠谷點頭。

 

  「他說,死亡和代價不可被逆轉,我媽媽不可能回來。」

 

  就為這一句確切答覆,男孩手上被劃下了第一道猶如債跡的血色刻痕。

 

  「我媽媽很會說故事。」他突然說。

 

  「小時候我經常覺得,那些一定都是真的:在這世上某個角落,她所說的那些故事一定曾經發生過。有些很好,有些很糟,有些角色表面上看來肆意妄為,有些命運卻像被某隻看不見的手擺佈操弄。主角有時是人、有時是動物、有時是神──但他們之間有個共通點:不論是誰都得為自己的選擇承擔風險,付出代價。」

 

  接著,魔法師沙啞柔和的聲色中透露出非比尋常的慎重。

 

  「雖然沒讀過那本繪本,但我聽她說過一則神話:

 

  『死亡與祂同父異母的妹妹亂倫,產下了一個畸形的胎兒。

 

  儘管殘缺,這孩子卻繼承了一部份神性。死亡在狹縫中建造出一座永恆之地讓他們棲身、試圖隱藏他們的存在,但這事最終仍被死亡的妻子所察覺。

 

  盛怒的妻子將妹妹變成一只巨大又醜陋的野獸,連著畸形的嬰兒一同拋入荒地,並以自身存在及強大的靈魂為代價恆久地詛咒他們。

 

  祂詛咒妹妹即便轉世,仍將生生世世托生為醜惡的巨獸。

 

  祂詛咒那孩子心智停止生長,永遠困陷於嬰兒的思維之中。

 

  最後祂詛咒,直到他們永恆地消亡之前,死亡永遠也找不到他們。』」

 

  捕蠅草。蛙吹想起綠谷對繪本的評價。

 

  被歌頌傳述的史冊都可能有部分造假,更何況是一本繪本呢?

 

  「『死亡找到他們那一天,祂以自身存在及強大的靈魂為代價,恆久地詛咒那名熔煉啖食了他們源血,妄圖竊取永生的小偷。

 

  祂詛咒了他的生命、並剝奪他的死亡,使這小偷軀體崩塌為不能成形的怪物,拴他作永恆之地的囚徒,使他永不得安息,非生非死,直到世界殆滅暨時間終結為止。

 

  死亡是對貪婪殘暴的夫婦,及至他們消亡,死亡才真正公平地回歸到這世上,於是現今世人不論貧富,在死亡面前貴賤無分。』」

 

  道盡自己所知的最後一絲線索,綠谷出久將右手從魔女掌中緩緩抽開,穿戴回手套。

 

  「今天的事情、還有這一切,真的……真的非常謝謝妳,小梅雨。」站起身,他對她笑了笑,開朗語調裡又一次流露出寧和的感激。

 

  「能夠認識你們,受到許多幫助的我,實在太幸運了。」

 

  他向她告別。像是明天他們還會再見面,一如尋常。

 

  蛙吹梅雨站起身,喊住了離去的魔法師。

 

  「你要去哪裡,小綠谷?」

 

  魔法師回過頭。

 

  那一刻,魔女看清了他眼底的盼望,與他笑容裡的陽光。

 

  「我要去找小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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