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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在赫勒斐語中,「Izuku」的意思是「無法跨越的距離」。這個詞可泛用於抽象語境或實質描述,例如「無法相互理解的人」、或者「遠在不可及之處」。

    「Deku」則特指如缺角月亮般裂了一角而無法使用的碗,引申出的貶義為「什麼都做不好的人」。

 

  部落AU雙酋長設定,26赫勒斐部族狼王×25羯族領頭羊。2萬5一發完。

  拓荒時代,原創架空背景。預防稱呼造成誤解,角色皆為人類。

 

配對:爆豪勝己/綠谷出久。

原作:我的英雄學院 My Hero Academia

警告:篇末開放式結局。

分級:NC-17

AuthorRiAN日安

 

  、 序章

 

  異族人來過。

 

  宛若流感和春季的蒲公英絨籽,不知打哪兒被風吹來,有天他們就那樣自顧自地出現,絡繹不絕。

 

  直到某天,在過份安靜的空氣裡赫勒斐人忽然發覺,他們離開了。

 

  異族人就那樣躡手躡腳地途經此地。一批接著一批。

 

  如候鳥遷徙,洄游的魚,只是赫勒斐人當知自然的時令,對於異族行蹤卻不能預期。

 

  一般是年輕男人成群結隊,間或有些家庭,但極少見到年邁面孔,老人撐不過長途跋涉的遙漫顛簸。

 

  他們通常滿臉疲倦地塞在堆滿所有家當的篷車空隙,彷彿鴿子能讀懂陽光與磁極,驅使那些倒楣的馬匹堅定不移地往某個方向行進,並識相地使自己盡快消失在赫勒斐的勢力範圍。

 

  「開墾」。偶有異族人在荒野碰上意外、別無選擇只能戰戰兢兢來向赫勒斐部落尋求一點微末幫助時,他們如此解釋。

 

  赫勒斐對待異族稱不上友善,但比起那些浸染了歷史書頁的斑斑血跡,至少現今赫勒斐人不再執著於在見到異族人的第一時間殺害他們。

 

  數十年前,赫勒斐首領狼王同意交涉,與異族訂下了和平協約。這紙協議中雙方只達成最低的基本共識,那就是停止相互殘殺。

 

  協議簽定之後,赫勒斐容忍了異族人骯髒的鞋子踩在他們的土地上,代價是這些借道的拓荒者必須盡可能繞開部落、不允許進入被赫勒斐人稱為「烏爾里克」的群山、並需按時繳付就連赫勒斐最挑剔的工匠也願意承認其精良的冶煉金屬,而後是赫勒斐從未見過的安全燃爐,接著是赫勒斐工藝尚未能及的玻璃與蕾絲──交換條件與時俱易。

 

  儘管如此,赫勒斐人仍嫌惡這些在近百年前突然出現,爾後帶來無窮滋擾與無盡麻煩的異族人。異族人卑劣又怯懦,可笑地對於共生的土地一無所知;表面卑躬屈膝、骨子裡卻端著高高在上的鄙夷,在背地裡嘲弄他們「不文明」。

 

  異族人同樣畏憎這個以狼為信仰圖騰的野性部族。赫勒斐人驍勇但野蠻,而且極端排外,尚不能確知赫勒斐在這片群山腳下繁衍了多少世代,但他們似乎認定整片一望無際的廣袤稜嶽乃至部落之外綿延出數百里,一律歸屬他們領地。

 

  赫勒斐人驕傲,而異族人識相,那紙協議在這數十年間被確實地遵循,即便狼王往繼更替也不曾改動。

 

  然而這一次,駐守異族城鎮的斥侯帶回了前所未有的消息。

 

  ──異族人要來了。

 

 

 

  、 一

 

 

  踏出赫勒斐長老議事的石板屋,爆豪勝己聽見孩子們興奮的喧鬧。

 

  「領頭羊這次隔了好久才來!」

 

  「領頭羊你看!這是我今天編的花環,你喜歡嗎?」

 

  「領頭羊這次可以再多教我幾招嗎?上次那些我全都會了。」

 

  「領頭羊、領頭羊……領頭羊!」

 

  此起彼落想引起注意的嚷嚷聲裡,一道屬於成年人的柔和嗓音耐心地回應了每一個吱吱喳喳的孩子。他摸了摸那些爭食雛鳥似的毛茸茸腦袋,同時空出一隻手及時撈住自己被拉得直往下滑的鹿皮裙,將那個特別年幼,話都說不清、只能伸手揪扯他下襬試圖爬到他身上的小狼提到懷裡,安坐在一邊手臂。

 

  爆豪勝己嘁了一聲。

 

  同樣的情況對調過來,他到羯族拜訪的時候可從沒受到過這麼熱情的待遇,那些小羊如臨大敵的態度像是認定狼王會吃了他們的領頭羊。

 

  「──滾一邊去,臭小子們!」

 

  伴隨這聲不耐煩的咆哮,狼王蠻橫地將自己擠進了狼崽堆,連帶宣示主權:「那是老子的羊!」

 

  「啊,是狼王……」

 

  「好討厭!每次都插隊!」

 

  「狼王太狡猾了!」

 

  「領頭羊、領頭羊……領頭羊!」

 

  在這群徹底倒戈的狼崽子面前,令異族聞風喪膽的年輕狼王顯然沒有多少積威;想靠近自己久別多時的情人,他居然還得先想辦法穿過護城河,河裡甚至伸出數不清多少隻小手,齊力將他們的狼王使勁往外推。「臭小鬼!」

 

  「噗……!」

 

  爆豪勝己惱怒地抬起頭,正好對上綠谷出久極力忍笑卻徹底失敗的明亮眼睛。一瞬間,爆豪有些想發火,但在他發作前一刻,綠谷已經低下了頭。

 

  「我會在赫勒斐待上兩旬日,明天再陪你們好嗎?」與認真眼神一同拂過狼群、是羯族領頭羊溫和的商量語氣,以及他流利得幾乎聽不出口音的赫勒斐語。只有一處細節能揪出這並非母語,至少爆豪從未聽聞對方用羯族語說得如此坦誠直白:

 

  「快要三個季節沒有見到小勝了,我很想他。」

 

 

 

  目送孩子們依依不捨地散去,直到最後那個一步三回頭的幼狼也消失在視野裡,綠谷側過身,對上那雙始終鎖在自己臉上的鋯石紅眸。

 

  從爆豪眼底察覺出幾分戲謔與光采,過了幾秒,綠谷才意識到是因為自己說服孩子們當時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平和的表情動搖了一下,只見紅暈悄悄地浮上那張雀斑臉頰。

 

  「……」他清了清喉嚨。

 

  「好久不見,小勝。」

 

  「喔。」

 

  比起寒暄,來得更快的是狼王的雙手,將他的羊狠狠摟進了懷裡,力道大得像要將人揉進肋骨才肯罷休。

 

  差點喘不過氣但綠谷沒有抗議,暫時沒有。

 

  他也很想他。

 

  「廢久。」

 

  聽見這個在赫勒斐明令規定只有狼王能這麼喊他、但要是被小狼們聽見會為領頭羊大聲抗議的熟悉稱呼,綠谷彎了彎嘴角,還想說點什麼,已經被人一把扛上了肩膀,像逮著豐收的獵獲一樣滿載而歸──差別只在爆豪一般不會對獵物毛手毛腳,但這段短短的路程上綠谷已經被揉遍了鹿皮裙裡每個地方。

 

  起初他還能稍微閃躲,可是當情人手指氣定神閒地挑中一處,以指腹反覆揉按──羯族的領頭羊極力克制住一瞬間差點衝口而出的聲音,呼吸變得急促,只能往狼王身上靠得更緊,垂下的腳趾微蜷又放鬆,有意無意地擦過對方褲襠。爆豪立刻握住了他的腳踝,繫有踝鍊那一只,也不阻止他蹭動的腳尖,只是把手指伸入踝鍊下,來回摩娑突起的踝骨,勾挑底下小小的陷落。

 

  認識將近二十年,他們對彼此的熟悉滲透進每一個層面,尤其深知要怎麼在最短時間內,讓彼此久別重逢後的心情從「很想念他」、星火燎原成「很想要他」。

 

  「……」綠谷背脊一繃,往爆豪肩上拍了一下,算是抵達目的地前的停戰協議。附近一帶屬狼王私人領地,除了長老議事期間,一般不會有人來往走動,但這只是約定俗成的禮儀,稱不上規定,在赫勒斐沒那麼多條條框框。

 

  好不容易憋進了家門,一路貪圖對方氣息與體溫的兩人再也按捺不住,綠谷還沒有機會腳踏實地感受一下久違的狼王家地板,被扯脫的底褲已經先替他探過路了。

 

  與赫勒斐常見褲裝不同,羯族慣穿的鹿皮裙並非一體成形,而由寬窄兩片錯接,於腰際銜縫。這種設計方便羯族人在山林間穿梭跳躍,盡顯他們引以為傲的敏捷,並利於武器藏置──隨著爆豪熟門熟路的摸索,探進底下解去環扣,繫於綠谷右腿那圈皮帶連同上頭的帶鞘短刀被扔到了一旁。倘若看得更仔細,皮帶外緣別著幾縷白線,那是堅韌的蠶絲──單憑這一圈皮帶,已足夠羯族人即便迷途也能在「烏爾里克」生存自如。

 

  最後一點忍耐全用在做足準備,終於得償所願那瞬間,兩人一襲外衫裙褲甚至都沒來得及褪去。

 

  交錯的喘息與模糊喉音間,領頭羊勻稱修長的雙腿勾住戀人腰身,引導著對方一吋吋推進,直到他完全沉入自己身體裡;一串低沉有力的音節衝出狼王喉頭,令領頭羊無聲笑了起來,每次回到這裡,他的赫勒斐語老師總會從咒罵開始替他從頭複習。

 

  往後再不過幾下淺出深入,他們齊整的衣著被彼此弄得凌亂不堪,浸溼了一半。

 

  雙手伸進彼此衣服裡熱切游移,比起愛撫,更像急於確認分開的這段時間裡,對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綠谷摸得出爆豪肩臂又比上次見面時更結實了一些,爆豪則在綠谷腰側探著一處新傷痕。「雪豹。」在他開口之前,他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別說你輸了,廢久。」爆豪擰了下那道已然痊癒的疤痕,往他身體裡頂得更狠。

 

  「太過分了,小勝……」露出不服氣的表情,綠谷手指沿他額際撩入瀏海,撫摸那頭耀眼眩惑的淺金髮絲。「虧我帶了新帽子給你。」他高興地說:「在小勝身上,一定很好看。」

 

  那張帶雀斑的娃娃臉因雀躍發亮,這一刻,他看起來不像是已經繼承首領頭銜的成熟青年,倒像個為小事邀功、期待得到一點肯定和稱讚的稚氣少年。

 

  小氣的狼王沒有給予任何誇獎,只是往他腰上又擰了一把,低頭吻他。

 

 

 

  雙雙繼承頭銜後這四年變得聚少離多,但在他們小時候,一個季節裡可以見上至少兩三次面;直到十五歲通過成年禮,時間運用上彈性許多,他們總會在歲末碰頭,為來年做出一份縝密而詳盡的規劃,配合族內固定的日程先完成義務,讓空閒的日子得以重疊。

 

  最好的那一次,他們騰出了整整半年的時間,那半年裡他們離開「烏爾里克」,完成了他們年輕生命中第一趟充滿未知的遠行。

 

  兩人從過往記述及傳說裡找出從未見聞的標的,徵詢長老與女巫的指引,在太陽和星座的恆常守護下啟程。

 

  他們探索生來不曾踏足的外界土地,走過蔥籠的沃野,踏上荒涼的沙丘,越經寂靜的河谷與深邃曲折的峽灣月色,以及整整一百零六個日出日落。

 

  終於在一天黎明前夕,那原先只存在於典籍與先輩之口的魔幻景象、伴隨略帶鹽腥的風穿過兩人髮梢,拂經他們不由緊緊交握的雙手,在他們怔愣的睫末悄悄打轉,留下輕淺透澀的餘韻。

 

  他們見過溪流,見過湖泊,見過瀑布與冰川,「烏爾里克」中甚至有面天空之鏡、一座能讓人彷彿一腳踏進天空的寬闊鹽湖。

 

  ──但這是他們第一次得見海洋。

 

  陸止於此,而海始於斯。

 

  遼闊深遠的神祕蔚藍放眼不見邊際,被海風與洋流潮汐掀撼,拍打在兩人腳下陡峭懸斷的蝕崖擊出奔騰壯麗的雪白浪花,寧靜又嘈雜,盛大而喧嘩。驚歎的同時兩人卻又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恐怖感覺,忍不住把彼此的手握得更緊,彷彿他們不在岸沿而在深海之間,稍一分神就將被巨浪沖散。

 

  羯族女巫曾說,他們的世界像首尾相銜的蛇,是個生生不息的圓。

 

  女巫能看透萬物本質。綠谷突然十分慶幸這趟出發之前、女巫曾特地告訴他關於圓的事情,否則他肯定會誤以為他們的世界浸於海水之中,總有一天要被徹底淹沒。

 

  尋路繞下斷崖,途中兩人停佇下來,安靜地朝東眺望。渲如墨染變幻萬千的瑰麗天際與浪波翻捲的海平線間,彷如新生的日輪悄悄探出一角、而後猛地躍出海面,放出光熱與燦芒。

 

  待他們走下懸崖抵達沙灘,不知不覺已近正午時分。

 

  兩人花了一點時間克服恐懼,小心翼翼地踏進沙礫與海水交界,撥弄貝殼和潮間的寄居蟹,用手試探陌生的水域,海水溫涼,而後驚奇地目睹日曬帶走水份後殘留在手上的結晶,和在細潤的貝殼砂裡。見爆豪抬起手臂舔了一口,綠谷忍不住問,那像什麼──

 

  問題落下幾乎同一剎,他在他嘴裡嚐到了鹽與砂的味道,有海風的粗曠,是熾烈的陽光。

 

  「像什麼?」淺金眉梢一挑,年少的狼反問。

 

  年少的羊想了又想,最後回答:「像小勝。」

 

 

  那是他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

 

 

 

 

  、 二

 

 

  羊信仰的羯族和狼信仰的赫勒斐皆屬「烏爾里克」的子民,他們知悉甚至承認彼此的存在,但老死不相往來。

 

  據說,羯族與赫勒斐曾在舊時結為盟友,一同抵抗異族來犯。然而依羯族先祖記述,赫勒斐最終背叛了這個誓約,改與那些穿著繁複衣飾、態度不可一世的異族交好。

 

  赫勒斐留下的典籍則有不同觀點:他們認為,強大的狼足以與外界抗衡,獲利豐碩;弱小又可悲的羊卻對外族傾軋毫無還手之力,因此面對異族逼臨,只能丟盔棄甲,逃往群山更深處苟且偷生。

 

  因此如果說人「像羊一樣」,這在赫勒斐是個極端鄙夷的辱罵,用以蔑稱膽小怕事、滿嘴藉口卻一無是處的懦夫。

 

  與之相對,說人「像狼一樣」在羯族也不是什麼好話,專指蠻不講理、並且背信忘義的叛徒。

 

  如果當初年幼的未來狼王、與更年幼的未來領頭羊不曾在山林間偶遇,並在獲悉對方繼承人身分前不知不覺成為了玩伴,或許時至今日兩族之間仍冰凍三尺也未可知。

 

  打從數十年前羯族大遷徙離開群山腳下,赫勒斐不關心也不確知他們的隱居地。群山深處森林密佈而霧太濃,兇獸蟄伏的迷霧地帶望不見星月日輪,彷彿自有生命般在密林裡不可捉摸地消長,即使是身經百戰的老練獵人也不敢貿然僭越。

 

  就連爆豪勝己,儘管造訪過數十次,如果沒有綠谷出久的帶領、他也難以單憑自己尋抵羯族部落,最多能確保踏入迷霧帶後原途折返,全身而退。

 

  打從四年前兩人關係公開,不少赫勒斐人好奇地問過綠谷出久,神秘的羯族部落究竟是什麼樣子?年輕的領頭羊只會微微一笑,回答沒有什麼特別的。

 

  即使性格溫和且來自羯族,沒有任何一名赫勒斐人敢小瞧這位好脾氣的領頭羊,光憑他能駕馭住暴烈張揚的狼王就夠讓人肅然起敬了,何況他們見識過他的身手;桀驁不馴的赫勒斐人對強者有著天生的好感,如果這名強者還能令本能敏銳的孩子們自在親近,他將贏得赫勒斐人由衷的敬佩與尊重。

 

  在這一點上,即使是最敬重狼王的赫勒斐人也不得不承認領頭羊更有辦法。孩子們喜歡他。這些平時頑皮得要命的狼崽子在領頭羊面前乖得像群小羊,他們著迷於他與赫勒斐戰士截然不同的戰鬥方式,喜歡他笑起來的樣子,最愛聽他一點一點地教他們羯族語或異族通用語,還有那些赫勒斐之外的故事與傳說。

 

  他讓年幼的孩子們明白,除了「烏爾里克」和供給他們養分拉拔他們成長茁壯的赫勒斐,這個世界遠比他們眼睛能看見的更加深遠無邊。他拓寬他們認知與智識的邊界,留出想像空間,同時教他們回頭探勘起點,瞭解共生的土地與部落。

 

  與領頭羊在赫勒斐留下的影響相對,狼王在羯族樹立的典範截然不同。

 

  羯族小羊們對他毫不收斂的氣焰充滿敵意,尤其不滿爆豪勝己明擺著那副「你們領頭羊是老子的羊」的狂妄態度;他們總會積極發起挑戰,想從邪惡的狼王爪下搶回他們親愛的領頭羊,然而沒有一次成功過。

 

  赫勒斐狼王輾壓性的強悍和爆發般的戰鬥方式與他性格同樣絢爛刺眼,突襲或伏擊他的小羊很少受傷,卻少不了栽在土裡摔得灰頭土臉。

 

  綠谷出久試圖調解過這種奇妙的敵對意識,他告訴孩子們所有權的雙向性想解開癥結:「狼王也是我的狼」。但那沒什麼用,這些平日裡聰慧懂事的小羊一遇到狼王就目露凶光,像群不講理的小小惡狼。

 

  羯族人因此相當佩服狼王──這麼多年來,這是羯族人第一次看到有一代孩子能如此團結並自覺地奮發向上。

 

  最終,放棄調解的綠谷不得不承認事實的確如此,過往就連最具個人魅力的領頭羊,也沒有能耐從現身第一瞬間、就在羊群裡激起如此旺盛的高昂鬥志。

 

  爆豪勝己對料理這群毛孩子沒興趣,就連熱身也稱不上,沒勁。但狼王是赫勒斐年輕一輩中最出色的戰士,儘管言語凶殘態度粗暴,他確實習於指點和考驗年幼一輩、定期掌握族中戰士訓練進程。

 

  羯族人很快地發現這活脫脫是個會走路的人形資源。

 

  赫勒斐著重全面壓制的近身體術,例如摔角與競技就是舉族熱衷的全民活動;羯族則以柔軟靈活的肢體訓練見長,擅長走脫、防守、與戰略移動,卻在力量運用上稍有欠缺。

 

  他們請託狼王造訪時抽空陪小羊們過兩招,爆豪勝己答應了。要是羯族人這麼希望他替他們掀翻這群小毛孩,他不介意每回過來都伸展下筋骨。

 

  而且羯族表達謝意的方式相當令人滿意──他們比以往更加積極地排開與領頭羊的面會或庶務日程,以致綠谷出久本人過了好幾個月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什麼總在爆豪勝己來訪的那幾天乏人問津。

 

  彷彿某種不成文的新慶典,從此每逢狼王造訪,羯族部落總會熱鬧上好一陣子。

 

  摩拳擦掌的孩子們會排隊到領頭羊面前接受勉勵和祝福,並在他們手或腳腕間繫上三條簡易手環──狼王每把人撂倒一次,就會同時挑掉一圈,從來不曾失手過。

 

  有一回,小羊堆裡最後一枚象徵攻擊機會的手環也被挑落之後,東倒西歪的孩子們從地上爬起來列隊,儘管不甘心,仍只能遵照禮儀向狼王彎腰行戰士禮。

 

  直起身板時,一名孩子眼角餘光突然瞥著在場唯一還沒被扯落的編繩;她振奮地大叫起來,跑向始終站在一旁觀戰的領頭羊,比著他的踝鍊說,這裡還有一個。

 

  綠谷出久和爆豪勝己同時一怔,下意識看向對方,不覺對上了視線。

 

  只是那一眼,兩人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原本擠滿訓練場看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成年人們把孩子拎走的動作敏捷得像預見暴雨將至的晾衣婦,從兩人視野中遁去的速度與效率絲毫不負羯族之名。

 

  「……」

 

  年輕的領頭羊目瞪口呆。望著族人們做鳥獸散的背影,他張開嘴想喊,卻又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或該解釋些什麼,只能訥訥站在原地,眨巴眼睛。

 

  彷彿蘋果熟透,那張雀斑娃娃臉噌噌噌地越來越紅,最後被人咬了一口。

 

 

 

 

  、 三

 

 

  不比現在能流利自如使用對方語言,爆豪勝己和綠谷出久剛認識那會,兩人完全無法用言語溝通。

 

  對於兩名從小生長在自己部落,從未接觸過外族、卻在廣袤山林間意外相遇的六七歲男孩而言,另一門語言的地方就像另一個世界。今天他們越了界,卻還沒有找到路能抵達對方。

 

  一番比手畫腳之後,綠谷指了指自己,試圖告訴金髮的男孩:「Izuku。」他的名字。

 

  聞言,男孩卻皺起了淺金色的眉毛。他上下打量綠谷一眼,突然扯開笑容,但那抹弧度不知怎地讓年幼的羯族感到一絲可疑的不懷好意。

 

  陌生男孩伸出短短的手指,比著他喊:「Deku!」

 

  「……誒?」這是赫勒斐的暱稱方式嗎?兩個音節之間相差太遠,綠谷有些茫然。

 

  似乎很滿意這個點子,男孩霸道地又喊了一次:「Deku!」

 

  年幼的羊不疑有他,應了一聲,換來男孩大大咧開的嘴角──綠谷還是覺得那看起來有點不懷好意,但他又在心中糾正自己,這一定是偏見的關係,畢竟從小聽聞的傳說故事裡,狼和赫勒斐都一樣、從來是險惡反派的代名詞。

 

  直到後來漸漸接觸並學習赫勒斐語,綠谷才意識到,自己名字的音節在對族語中有著截然不同的涵義──以及,傳說故事說的都是真的,狼太壞了,「廢久」這個叫法和自己回應他「小勝」的暱稱意義根本完全不一樣!

 

  在赫勒斐語中,「Izuku」的意思是「無法跨越的距離」。這個詞可泛用於抽象語境或實質描述,例如「無法相互理解的人」、或者「遠在不可及之處」。

 

  「Deku」則特指如缺角月亮般裂了一角而無法使用的碗,引申出的貶義為「什麼都做不好的人」。

 

  好不容易搞懂赫勒斐語,綠谷出久又花了一段時間才意會,為什麼這兩個看似天差地別的字詞,會被爆豪勝己拿來當成嘲弄他的語彙。

 

  赫勒斐語使用象形文字,「Izuku」的寫法近似兩個同心圓;「Deku」的寫法也是兩個同心圓,差別只在兩個圓的左上角留下了缺口,保持不封閉。

 

  「太過分了!小勝……!」綠谷不甘心地想還以顏色,卻沒什麼籌碼,因為那時爆豪已經把所有他會的羯族髒話和嘲弄語都學全了,深謀遠慮。

 

  「明明是你太笨了啊,『廢久』!」

 

  不論之於小羊還是幼狼,偷偷地擁有一個外族玩伴,都是件非比尋常的事情。他們瞞著族人和對方見面,卻不盡然出於擔心可能被阻攔,而是貪玩和著迷那份與世上另一個人共同保有一個祕密的獨特與刺激感──事實上,從日後各自族人得知兩人關係的反應,證明了即使更早一些坦承也沒什麼關係。

 

  赫勒斐和羯族互看不順眼,源自觀念差異及歷史淵源、疊覆大遷徙後彼此分離的時光年月,但出於對「烏爾里克」的共同信仰,他們像同一個母親懷抱裡的手足,有著不可視見卻無可否認的紐帶羈絆。

 

 

 

  「烏爾里克」是羯族及赫勒斐稱呼這片群山的方式,但又不僅於此。

 

  「烏爾里克」並非群山名諱,而是一種複雜概念的集合與象徵。

 

  「烏爾里克」是生命源起,「烏爾里克」是埋骨之地。

 

  「烏爾里克」是豐饒與殆滅,「烏爾里克」是恐懼與喜悅。

 

  高度的忌憚令「烏爾里克」在赫勒斐語中甚至沒有直接對應的文字。古赫勒斐人深信文字有力量,認為書寫其名將呼喚「烏爾里克」,招來迷霧與不祥。

 

  在赫勒斐典籍中,他們使用一種特殊的符號代表「烏爾里克」,這種符號引申自某個特定的巫術圖騰,而那個圖騰在赫勒斐文化裡、本質象徵了辟邪的意思。

 

  羯族與「烏爾里克」連結更深,羯族人從出生、成長、成年、婚禮、典儀、乃至喪葬,有著一系列需在「烏爾里克」執行的對應規範。

 

  羯族的信仰象徵「琉辛」,常見以巨型大角羊的形象被傳述。羯族人相信琉辛是「烏爾里克」的祭司,對羯族人而言,琉辛是守護者、是巡狩者、同時是審判者。重要的諾言向琉辛起誓,遭遇困境也向琉辛祈禱。

 

  兩族有個不約而同的傳統,會在春季第一場狩獵那天舉辦慶典、以當日收穫來祭祀「烏爾里克」。對「烏爾里克」獻上敬意,感激「烏爾里克」讓他們從嚴苛的冬季倖存下來,同時虔心祈求新年的順遂與豐喜。

 

  成年禮是兩族另一處相近的習俗,一般訂定於秋季。年滿十五的少年少女將獲得在該年參加成年禮試驗的資格。通過考驗的孩子會得到一個象徵成年的刺青圖騰,擁有這個刺青意味著從此被視為成年人看待。

 

  在羯族,應試者除了必須通過所有考驗,還得對琉辛起誓:自己確實地遵照約束,此前從未做過成年之後才有權接觸之事。

 

  這項約束包含了三件事:飲酒之事、歡愉之事、遠遊之事。

 

  羯族人認為,一個孩子若想宣稱自己成年,比起「作為」,他應當先以「不作為」證明自己有毅力及足夠的自制抗拒誘惑,之後方具資格與成年人平起平坐。

 

  羯族給了少年少女們極大的自由,未成年孩子倒酒的時候,成年人不會制止他飲用,但會確保他明白一旦這麼做、他將失去在自己初屆十五那年出席成年禮試驗的資格。

 

  但這過失並非不可挽回。

 

  成年禮當日不計,隔日起、直到下一次成年禮儀式之前,倘若這人能夠重新遵守約束,同時自願放棄原本擁有的食肉權利、茹素一年,他將為自己爭取到下一次的參與機會。

 

  通過成年禮將獲得相應刺青為證,但即使沒有,也並不影響觀感或日常生活;唯一的限制是,沒有成年刺青的羯族人並不具備進入長老議事的資格。羯族人認為,一個人倘若連自身之事都無法自制,在公共事務上也將難以做到公正無私。

 

  因此這個刺青對綠谷出久而言勢在必得。他是羯族未來的領頭羊,沒能通過成年禮獲得刺青的領頭羊是不會被當一回事的──羯族尊重孩子的意見,但沒有人會把一個孩子真正當成領袖。

 

  在赫勒斐也有相似約束,但爆豪勝己之所以會如此清楚羯族的成年禮儀規,要追溯到他獲得成年刺青後第一次和綠谷出久見面。

 

  兩人熱吻之際,就在赫勒斐少年迫不及待想和戀人做點什麼,右手幾乎要伸進對方鹿皮裙底下前一刻,羯族少年冷不防抓住對方已然紋覆刺青的手臂,少有地露出了心虛的表情。

 

  爆豪立刻察覺不對,扯過他右手掀開衣袖一看,這才發現綠谷臂上居然不見應有的刺青。

 

  「……蠢羊,」初屆成年的狼部族男孩幾乎咬牙切齒。「解釋!」

 

  他不信他通過不了試驗;而從兩人的接觸頻率,綠谷出久明顯不可能觸犯遠遊之事;如果因為一時好奇或貪嘴喝了酒,雖然蠢,但還過得去──至於最後一項,鑒於爆豪勝己確實遵循了規範,要是這傢伙破戒在這條,表示過去幾年他根本被這頭外表看上去清純、無辜、容易害羞的蠢羊給徹底耍了。

 

  倏然意識到這層誤會的綠谷立刻舉起手,急急向琉辛起誓,他確實沒有觸犯過任何約束。

 

  接著在戀人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恐怖眼神裡,綠谷小聲地承認,自己在當初互報年齡時說了謊;他不希望因為年幼一歲的事實,而被這個已經夠囂張了的赫勒斐看不起或留心關照。為求平等,當年的小羊謊報了年紀,給自己添了一歲。

 

  這個小謊原本不算什麼,要是他們沒有成為戀人,或許一輩子不會被拆穿,或發現了也不在意;然而眼下他們一個已然成年、另一個仍是孩子身份,作為情侶就有點實踐和程序問題了。

 

  「不過,這樣的話,明年……明年小勝就能在『七日式』來拜訪我了。」男孩神情靦腆,望向爆豪的那雙湖水綠眸裡像倒映了一整座湖面的羞澀星芒。

 

  「到、到時候……」綠谷鼓起勇氣,邀請:「你會來找我嗎,小勝?」

 

  「七日式」是羯族特有傳統,成年禮宴飲過後,方屆成年的少年少女們要帶著新鮮的刺青傷口、到野外一處預先替自己準備好的隱密居所待上七天。這七天裡長輩不得前往探訪,但同輩友人可以,象徵著脫離長者庇護、成年獨立的第一步。

 

  對於已有對象的少年少女而言,這七天代表的意義不言可喻。

 

  儘管仍有些不爽,但年齡這事當然沒有違背約束那麼不可接受。爆豪勝己狠擰了把那孩子般圓滾滾的雀斑臉,回了個粗魯的音節應下「七日式」之約,而後一個人窩火地坐到一旁冷靜去了。

 

  不料剛坐下,就感覺羯族男孩溫軟的軀體跟著蹭了過來,伸出方才阻止過他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地探往赫勒斐少年隆起的褲襠,輕揉了揉。

 

  「……廢久,」一道隱忍的青筋浮起在爆豪頸側,突突地跳,他轉頭瞪住那張滿懷忐忑卻又隱隱有些期待和好奇的臉龐,從齒縫間惡狠狠迸出威脅:「你當老子不敢強姦你?」

 

  綠谷臉上更紅,他搖了搖頭,結結巴巴地解釋這趟出門前他特地問過了,這是可以的。

 

  為成年做準備,在羯族孩子第二性徵發育後,負責典儀的長老會仔細教導他們性事知識與觀念,也會安排全程觀看孕婦生產,那血淋淋的分娩過程每年總能成功嚇壞幾只躍躍欲試的小羊。

 

  除了學過概念,這趟出門之前,綠谷特地溜去拜訪了典儀長老,期期艾艾地問她,具體而言、做到什麼地步算是觸犯歡愉之事。

 

  「你已經知道交合的過程了。在你們負得起成年人責任之前、只要不去觸犯可能造成新生命繁衍孕育的行為,都算是規範以內。」羯族人對這事的約束寬鬆,態度也是。「珍惜你的女孩,小羊。你看過生產是怎麼回事,也應明白生命的重量,那不是你們這樣的孩子該受的。」

 

  「那如果……」綠谷卡了一下,臉上脹得通紅。「如果、如果不是女孩……的話……?」對於羯族,和同性在一起不是問題,相應的知識他們也學過;但說出這句話不只透露自己有個同性的情人,還承認了自己意圖在成年前和對方行歡愉之事。這太私密了,足以讓任何一只小羊感到難為情。

 

  「理論上這就沒有繁衍問題,但我們典儀講究公平。」長老揉了揉他的頭髮,對他一眨眼睛。「告訴你的幸運男孩,除了最後一步,什麼都可以。」

 

  長老甚至做了一個多餘的舉動捉弄他,當然也可能只是想略作提醒──她圈起手指放到圓張的嘴邊,往外滑動了一下。

 

  在典儀長老壞心眼的笑聲裡,滿臉通紅的小羊落荒而逃。

 

  「……你們教過什麼,廢久?」

 

  赫勒斐這方面的觀念儀規和羯族相去不遠,但兩人一本正經地得出共識:如同先前研究任何知識或習俗傳統,他們肯定需要詳實地相互參照每個細節。

 

  聽見這個沙啞的問句,羯族少年臉頰已經紅得和今早逃離長老那裡時一模一樣了。他跪坐在赫勒斐少年身前,解開對方褲頭,放出那個在他解釋期間逐漸勃起的硬挺──綠谷吞了口口水,然後張開嘴,「詳實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爾後將近一年,幾乎每回見面他們都把握住機會,親身體會了彼此文化裡最香豔的部分。不過兩人還是經常為此吵架,能夠紓解慾望是一回事,想和對方結合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渴望,那道被禁止的邊緣界線無限逼近偏偏求而不得,能把這年紀的男孩逼瘋一半。

 

  有一回兩人因此不歡而散,這差點引發不堪設想的後果:分開以後他們雙雙又後悔起來,見面的機會沒那麼多了,竟然還白白浪費一回在賭氣上──隔次見面,出發前還糾結著該怎麼拉下臉開口反省的兩名少年一對上目光就泯滅了所有思考,道歉倒是省了,他們的舌頭沒什麼說話的餘地。那是他們最瀕臨破戒又硬生生忍住的一次,當天倒在彼此身旁筋疲力竭的兩人由衷認為,對方絕對有毅力和耐力繼承首領之位。

 

 

 

 

  、 四

 

 

  不知不覺,綠谷出久的成年禮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他們不再是當初那兩個青澀懵懂的急切少年,躁動的青春隨著兩人逐日成長,在族人寄望中日漸融轉,熟成沉澱為堅毅與穩重。終於掙得前任首領的肯定及認可,繼承頭銜成為一族之長,成了信仰,成了一族的王。

 

  綠谷出久繼承得稍早,儀式倉促。他一生景仰敬愛的老師病情遽然惡化,在最後一刻握住他的手,稱不上年邁然而已然蒼老的眼睛溫柔地望著那雙強忍淚水的綠眸,對當時初滿二十一的青年說,相信他足堪重任,能作為羯族的領頭羊。

 

  綠谷出久反握住恩師的手,用盡全力撐起一抹笑容要令他放心,在他面前向琉辛起誓、自己定不負所托。

 

  安下了心,羯族領頭羊在琉辛帶領下超脫病體,英魂回歸「烏爾里克」。

 

  兩族部落山重路遠,等爆豪勝己接獲消息趕到羯族聚落,已是一旬日後。

 

  他在湖崖邊找到了綠谷出久,此處有聚落附近最美的景色,卻也是羯族一帶最危險的地勢。

 

  那道堅毅直挺的背影佇立在湖崖上,陣陣嵐霧間他時隱時現,右手仍帶著新刺青的包紮,鹿皮裙擺被風吹得獵獵響動,他站在那裡卻像一無所覺。

 

  爆豪忽然想起他的名字,原本那個音節,這就是這一刻綠谷給他的感覺,即便他知道在羯族語中那涵義截然不同。

 

  爆豪以另一個名字喊了他,他替他取的那個。

 

  綠谷回過頭。

 

  爆豪原以為會看見眼淚或者風乾的淚痕,他知道亡故的領頭羊不只是綠谷的恩師,也是這個孤兒相依為命的養父。

 

  崖邊那人臉上看不出情緒,綠眸仍然澄澈,卻猶淺塘百匯,流成了湖。

 

  他對他笑了一下,說,好久不見,小勝。

 

  「────……」

 

  那一瞬間,不知怎地,赫勒斐青年腦海裡又一次浮現了那個音節。

 

 

  ◆◇◆◇◇

 

 

  相隔不到一季,爆豪同樣繼承了狼王刺青與頭銜。自那之後,這四年間他們難得見面,不只族中庶務責無旁貸,赫勒斐和異族往來漸深,而羯族在「烏爾里克」深處持續著與生存搏鬥。

 

  近年收獲已大不如前,獵人們的狩獵方式與以往並無差別,卻難以再現綠谷幼時印象中的富饒豐收,去年羯族捱過了個難熬的冬季,他們的秋獲比預期略減,這一個冬日卻較往年更為漫長。

 

  雪溶後爆豪帶了些物資造訪羯族,不論男女老幼都比他印象中的憔悴了不少,那一回即使是狼王也沒有辦法讓小羊們提起勁,他們餓了,有限的糧食經過領頭羊悉心分配,這個冬季羯族未因饑寒凋零人口,但現實困頓,沒有人真正吃飽過,領頭羊也不例外。

 

  自那之後就是將近三個季節的努力與籌備,直到又一回的羯族成年禮儀式結束,綠谷終於得以排出一點空,與帶著信息遠道而來的信鷹一同回到赫勒斐部落。

 

 

 

  過後,兩人洗去一身狼藉與風塵僕僕,回到屋裡倚著彼此,沒有交談,在舒適的安靜裡分享了一鍋蔬食雜煮和滿陶甕燉肉。

 

  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開那麼久,總覺得該有許多事情好說,一動念卻又察覺有些言不及義。

 

  而真正想說的那些,對方已經知道了。

 

  晚餐過後,才聽見一聲呼喚。

 

  「小勝。」

 

  「嗯?」

 

  「比起上一次來的時候,赫勒斐變了不少。」這句評價不帶褒貶,只是單純陳述事實。「外頭有塊地,光禿禿的。」

 

  「這個。」爆豪隨手從一旁麻袋裡掏出一個淺黃色像果實的東西遞給他,示意他聞聞看,但不要貿然咬開。「剛收成。」

 

  綠谷掂量著果實般的陌生物體,形狀並不平整,上頭遍佈深色芽點,湊近一聞,即便經過水洗仍能嗅出淡淡土腥──靈光一閃,終生與山林為伍的優秀獵人頓時判斷了出來:「是植物的根莖?」

 

  「地下塊莖。」爆豪點點頭,往麻袋隨手一比。「回去前讓人教你種法,之後這些全帶回去。」他補充:「容易養,隨便放著也能發芽,扔進土裡瘋了一樣的長。只要收成一次,貯藏對勁,至少能撐半個冬天。」

 

  綠谷滿臉驚訝,倘若屬實,這種植物太好了,尤其能在收穫不豐的荒年解決最緊要的問題。要是來年山裡的情況沒有改善,他確信這東西能幫助羯族免於挨餓。「這叫什麼?」

 

  狼王把這個今年才進入赫勒斐的植物與新詞彙教給領頭羊:「『馬鈴薯』。」

 

  「『馬鈴薯』。」領頭羊把這個新詞重複了一次,牢記在腦中。

 

  身為首領繼承人,他們從小熟習異族通用語,這是羯族與赫勒斐思維上的相似之處:要想掌握你的敵人,首先得掌握他們說的話。這幾年間只有赫勒斐與異族持續接觸,綠谷從爆豪那裡陸續學到了不少外來詞彙與新概念。

 

  「那些傢伙說,這東西還能做成藥,之後要告訴我們怎麼『蒸餾』。釀出來的東西像酒,不過純度更高,可以清洗傷口,喝了能減緩疼痛。」

 

  「『蒸餾』。」覆誦了另一個生詞,綠谷新奇地捧著馬鈴薯,反覆翻看研究每一處。「釀這個?」

 

  爆豪答應取得後會傳授他方法,並教了綠谷如何烹煮馬鈴薯,告訴他剛才的雜煮與燉肉裡也放過,只是煮化了。

 

  把馬鈴薯小心翼翼放回麻袋,綠谷呼出一口氣,驚歎地。「這比玻璃或蕾絲都要更好,小勝。這可以改變一切!」

 

  紅眸定定望著那面露喜色的雀斑娃娃臉,沉默了一會兒。

 

  「小勝?」

 

  「那些傢伙說,他們在『烏爾里克』發現礦脈,煤和鑽石。」他告訴他。「除了上報他們的王,消息在異族間已經走漏了。」

 

  儘管聽不懂對方句子裡的關鍵詞,但綠谷能讀懂爆豪眼底的陰沉。

 

  「什麼是『煤』?」綠谷出久決定逐一問清。

 

  爆豪從櫃中翻出一個掌心大的包裹,在鋪木地板上解開巾帕,露出一把焦炭般的炭黑石塊。

 

  「這東西。」拿起一個漆黑的煤塊,爆豪勝己解釋,「一種可以燃燒,供應出穩定熱度的石頭。」

 

  「可是石頭怎麼可能燒得起來呢?」綠眸一瞠,綠谷對著陌生的石頭露出戒備之色。「這是異族的巫術嗎?」

 

  「那些沒文化的異族才不懂什麼巫術,白癡!」

 

  「但他們確實知道些什麼。」綠谷謹慎地摸了摸那個據說能燒起來的奇異石頭,沾了滿手煤灰,煤塊有種特殊的氣味,他推測這種氣味在燃燒後將更加濃烈,少不了嗆刺的煙。綠谷想不透異族人怎麼會想到要燒這種東西,如果是他第一次發現這種石頭,除非瀕臨凍死,否則他絕不會想把這東西扔進火堆。

 

  打從過往、甚至遠在大遷徙前,他們的先祖就意識到,異族人看待這世界的方式與他們截然不同。先祖同時承認,羯族人掌握許多自然的奧祕,然而異族人也有他們自己的。

 

  綠谷放下黑石頭,用另一塊乾淨的布仔仔細細擦去了兩人滿手的煤灰。既然已經知道這種石頭能燃燒,他可不希望手上的殘末突然被點著。

 

  爆豪盯著他憂慮的表情和動作,突然伸手一抹,在綠谷臉上留下一道炭黑煤痕。

 

  綠谷嚇了一跳,他用赫勒斐語抱怨了一句對方過份的惡作劇,找到布巾潔淨的一角使勁往臉上擦。但屋裡沒有能檢視倒影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擦得徹不徹底,直到爆豪一把搶走布巾,擰過他下巴往他下唇咬了一口,而後伸舌舔過他剛才被抹捺上煤灰的左頰。

 

  綠谷捧住他的臉,堅持要爆豪伸出舌頭讓他檢查,直到親眼確認上頭沒有沾染煤灰才肯罷休。

 

  「這是『煤』。那麼,什麼是『鑽石』?」綠谷發現他沒有拿出其他展示物,顯然爆豪手裡沒有這樣東西。

 

  「也是石頭,亮晶晶的石頭。」爆豪告訴他。

 

  「鑽石在他們眼裡珍貴得要命,異族人可以為了爭奪鑽石相互殘殺。」

 

  綠眸變得更加警戒。「『鑽石』也可以燃燒嗎?能造出更大火勢?」

 

  紅瞳靜靜望著他,說:「鑽石不是拿來燒的,他們拿那個做成首飾。」

 

  領頭羊沉默莊嚴地仔細傾聽下去,一個字也不敢遺漏。

 

  然而過了幾秒,他才發覺,狼王已經說完了他的句子。

 

  「只是這樣?」

 

  「哈?」

 

  領頭羊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表情遠比聽見石頭能燃燒還要荒謬。「他們殺害同類,就只為了……亮晶晶的石頭?做成首飾?」

 

  儘管不想承認,但爆豪勝己不得不同意,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就連偉大智慧的狼王也無法理解之事。

 

  「對。」他彎起唇角,沒有笑意地。

 

  爆豪勝己有項綠谷出久怎麼也模仿不來的技能:光是把那句話說出來,就令人倍感危險,深受威脅。

 

  「他們殺害同類,就只為了亮晶晶的石頭。做成首飾。」

 

  一陣毛骨悚然中,羯族的領頭羊不由生出幾分略帶氣憤的困惑:這也是「文化差異」的一環嗎?那些異族怎麼有臉說他們「野蠻」?

 

  在他聽來,異族的行徑可遠比他們要更「不文明」得多。

 

 

 

 

  、 五

 

 

  轉眼來到赫勒斐與異族面商的日子,狼王捎上領頭羊一同去了異族市鎮。

 

經過連日激烈爭辯,長老議事內紛繁的意見終於整合,更具體的細節爆豪勝己沒提,但從傾向聽來,幾乎能肯定礦脈的開採勢不可擋。

 

  作為領頭羊,綠谷出久聽得出赫勒斐決議下的戒防與謹慎:異族人為那種石頭甚至能相互殘殺,如今那是一整座礦脈,底下蘊藏的豐厚暴利足以令他們喪盡理智、屏棄一切良知。

 

  既然無從嚴堵,赫勒斐將重心放到了談判策略,咬緊條件及底線。

 

  異族近年的發展不容小覷,狼王以自己舉族出色的戰士為傲,可他並不盲目,更沒有愚蠢到否認對手日益壯大的事實。

 

  「烏爾里克」深處,羯族掙扎求生,而在「烏爾里克」外,另一場截然不同的風暴同樣考驗著赫勒斐的興衰與存亡。

 

  談判桌上這一役雖不見血,但事關重大。綠谷出久猶豫過自己是不是不該跟去,卻被爆豪勝己反堵一句要是這次和異族一言不合談崩了,以後他就是想也去不了。

 

  綠谷被說服了。

 

  他一直想看看異族市鎮,好奇異族真實的生活與民情,可是除了年少時和爆豪遠遊那趟曾短暫路過,他從未真正造訪異族人的城,因為雙方關係稱不上友善,近幾年稍見和緩,但往來仍以目的性為主,還沒適應到隨意觀光的程度。

 

  過去綠谷曾隻身在荒野裡碰上落單的異族人,他們對他畏懼萬分,即使他什麼也沒做;然而一進城,來自群體龐大的敵意彷彿想用眼神扔石頭將他砸死,即使他什麼也沒做。

 

  綠谷可以明白這種心結,畢竟大遷徙前,他的先祖也曾獵殺過不少靠近「烏爾里克」的異族人,以冒犯者的鮮血獻祭「烏爾里克」。

 

  這段血淋淋的歷史曾讓年幼的繼承人輾轉難眠,綠谷出久不能理解,即使異族誤闖在先,為什麼先祖不行驅離,非得趕盡殺絕?羯族不吃人肉,但若不是生活所需,羯族也不會濫殺動物。

 

  前任領頭羊把睡不著的小羊抱進懷裡,告訴他,因為先祖認為異族人會侵蝕羯族的生存空間;而在先祖眼中,異族人不是「烏爾里克」的子民,也就稱不上是值得被尊重的生命。

 

  小羊似懂非懂,在養父懷中躊躇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出聲問:真的是這樣嗎?

 

  前任領頭羊摸了摸他的頭髮,沒有回答,要他自己找出答案。

 

  直到數年之後,綠谷出久終於能答出這道問題。那時他認識了爆豪勝己,一個赫勒斐,一個和傳說故事與先祖記述有些形似、本質卻截然不同的赫勒斐。

 

  他尊敬先祖的奉獻,瞭解了先祖的想法,但他不能認同先祖的方式──在綠谷心裡,他相信某處終有某個寬容的餘地,某天人們能相互理解,和平共存。

 

  雖然對先祖而言,歧異本身就是一種無從和解的罪。

 

  原本以為這種叛逆的念頭會被嚴厲斥責,然而出乎小羊意料的是,領頭羊聽完卻彎起笑容。

 

  接著按住綠谷出久肩膀,預言在未來,他必將成為出色的領頭羊。

 

 

  ◆◇◆◇◇

 

 

  比約定時間稍早抵達異族市鎮,赫勒斐戰士們安頓好坐騎,熟門熟路地各自散了。他們身上都有異族通用貨幣,此地商販似乎也逐漸習慣了赫勒斐人,當地人投來的眼神少了許多警戒疑慮,不復綠谷記憶中飽含驚懼的嫌惡鄙夷、彷彿他會帶來災害或傳染病。

 

  爆豪帶他去看了幾處地方,都是先前轉述時綠谷感興趣的,例如風車和水磨、打鐵舖、還有燒玻璃的窯爐;皮製品店的精緻工藝令領頭羊驚嘆,而雜貨店裡五花八門的商品有些格外新奇,尤其是那袋潔白的細小方粒,和他印象中這東西應有的色澤截然不同,但爆豪告訴他,那確實是糖。

 

  和藹的雜貨店主人聽見他們談話,主動舀了一小匙給他。見到綠谷試舔之後露出的表情,那位祖母年紀的店主從櫃檯下抓了把糖果,笑瞇瞇地遞到他面前。

 

  已經是一族之長的青年難得地有些窘迫,他身上沒帶什麼東西能和她交換;一旁的狼王倒是氣定神閒,往桌上放了枚錢幣當作付帳,要他收下。

 

  店主不高興了,這位老奶奶把糖果放進領頭羊掌心,接著一把將錢幣強硬塞回了狼王手裡。

 

  捧著糖果,綠谷突然明白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有些靦腆地,羯族青年清了清喉嚨,用他此生最字正腔圓的異族語對店主說:謝謝。

 

  他得到一抹慈祥的笑容。

 

  走出雜貨店,路上偶爾仍能感覺到他人側目,綠谷沒怎麼多想,畢竟此地異族人認得赫勒斐的狼王。至於羯族,打從大遷徙後離開「烏爾里克」山腳下,除了異族間個別熟習歷史的研究者,一般人多半不曾聽聞、更遑論認出他們。

 

  臨近赴約,爆豪買了條麵包棍給綠谷嚐鮮順道打發時間,攤販主人一開始不敢收費,用紙包捲起來,唯唯諾諾地奉上說要送給狼王,爆豪沒搭理他,瞥了眼標價,扔下錢幣便拉上綠谷走了,甚至不要找零。

 

  綠谷明白他的意思,這個高傲的首領只認自己是赫勒斐的狼王,哪怕丁點餽贈,他也不屑這種便宜子民。

 

  兩人走向城郊,來到一座人煙稀少的幽靜湖塘,湖面上幾只水鳥悠閒地擺尾游弋,畫出圈圈淺淺的波紋。

 

  綠谷在湖岸嚐試了他人生中第一個麵包,不料這種麵包外皮口感堅硬得出乎意料,毫無防備咬下的瞬間嚇了他一跳。

 

  看他皺起眉,沒能把麵包一口咬開,反倒退出來審慎研究了一陣子,最後小心翼翼地剝開外皮想去挖鬆軟的內裡吃──狼王肆無忌憚的笑容能把好脾氣的領頭羊激怒兩次──麵包確實是特意挑的,有些事情打從童年直到他們成年都沒變,例如他從不放過在任何小地方捉弄欺壓這頭蠢羊。

 

  綠谷氣憤地瞪了惡劣的竹馬一眼,忍不住掂量起手中武器,他確信這種麵包一棒砸去肯定有點攻擊力。

 

  鬧了一陣,爆豪撕下一塊麵包皮塞進他嘴裡,綠谷猶豫了會才開始咀嚼。

 

  意外的是,這東西味道好極了,溫潤可口的小麥香氣樸實濃郁,他又試了裡面白色的部分,沒有那麼香,但他喜歡那種蓬軟的口感。

 

  他吃到喜歡的東西的模樣像個孩子,尤其沒有外人在,能把嘴裡塞得滿滿的,雀斑臉頰和松鼠一樣鼓起來。

 

  「小勝,你要吃嗎?」

 

  「吃。」

 

  綠谷把麵包湊過去,卻反被擰了把圓滾滾的臉頰,拇指朝他下唇一抹,往他嘴角偷了口麵包屑。

 

  臨走之前,爆豪交代他麵包吃不完就撕成小塊往湖裡扔,水鳥吃這個,魚也是。

 

  綠谷捨不得扔。目送對方遠去,他坐在湖邊獨自吃掉半截麵包,另外扳了一塊,把剩下半截小心地包裹起來。

 

  他把扳下來的那塊撕得更小,陌生的水鳥果然紛紛聚集過來,爭食他拋進水裡那些麵包塊。

 

  領頭羊於是得出結論:這種水鳥肯定不具食用價值。異族人沒興趣狩獵牠們,因此牠們也不怕人。

 

  餵完鳥,綠谷出久抬起臉,準確無誤地對上了一道偷偷摸摸的窺探視線。

 

  「──!」

 

  湖岸另一側,那人完全沒料到會與綠谷對上眼睛,對方一時有些慌張,立刻別過頭往畫紙上胡亂抹了幾筆,假裝剛才只是在捕捉風景。

 

  綠谷出久站起身,帶上他的麵包,沿著湖岸往那名異族青年走去。

 

  他的神態輕鬆,速度也不快,保留給對方逃離的空間和餘裕。

 

  面對領頭羊接近,青年雖有些緊張,忐忑神色裡更多是藏不住的好奇,剛才綠谷餵鳥的舉動降低了這名年輕畫家的防備及警覺;要是他知道綠谷能輕易捕捉甚至徒手生撕了那些鳥,也許他會改變主意,不過這時他還毫無頭緒,因此青年只是不安又難掩興奮地待在原地。

 

  那名彷彿從畫幅裡走出來的蠻族人停在他三步之外,兩邊定定相望,最終由那陌生腔調裡吐出他再熟悉不過的語言:「午安。」

 

  「午安。」青年有些無措地朝他點了點頭。

 

  看了眼對方架上已勾勒出大致湖景的畫紙,綠谷隨口說:「你在畫畫。」

 

  青年吃了一驚。綠谷猜想自己要是聽見一頭棕熊嘴裡冒出人話,大概也差不多是這種表情。

 

  除了長老議事成員,從前赫勒斐人普遍不會異族語,因為用不著;往來加深後他們偶爾會到異族市鎮交易物品,也有些外來詞語伴隨新玩意一同進駐,現今赫勒斐人多半能開口說上一兩句,不過通常只到數數的程度,能和商販討價還價就夠了,搆不上日常交流,何況各取所需已是極限,他們也不想交流。

 

  「我……我偶爾會到湖邊寫生。」青年吞了口口水,偷偷打量他。「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在這裡遇到赫勒斐人。」

 

  羯族的領頭羊沒有糾正對方,只是友好地遞出手中那半截麵包,「剛才餵鳥的時候,你一直盯著我看。」他問:「你要吃嗎?」

 

  失禮的偷窺被當面說破,年輕畫家臉上一紅,連忙擺了擺雙手,一面道歉一面磕磕巴巴地解釋他只是太好奇了,打從兩人來到湖邊他就注意到他們,不只因為那身醒目的裝束,還有兩人親密的互動。「剛剛的那個人……狼王是你的兄弟?」

 

  綠谷出久搖了搖頭,不覺露出笑容,他可以想像爆豪勝己要是在場聽見會露出什麼表情。

 

  「抱歉。」青年困惑了。「你們靠得那麼近,我以為一定……」

 

  「為什麼?」綠谷問:「你們不會和自己的伴侶『靠得那麼近』嗎?」

 

  「伴……!」異族的畫家噎了一下,滿臉震驚。「這怎麼能稱為伴侶?你們兩個都是男人吧?」

 

  湖泊般澄澈而深的綠眸映著青年倒影,溫潤無波,等候他說下去。

 

  「那、那是不正常的!」青年結結巴巴。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事實就是如此,但凡受過一點教育的人都該有這些常識;就像天是圓的而地是方的,船要是航行到世界盡頭,是不可能不從邊緣掉出去的。

 

  看啊,這就是文明的力量。看看現在,這兩個蠻族人,在他眼前無知地掉出去了。

 

  領頭羊睜著大而圓的綠眼睛,聽青年苦口婆心試圖告訴他那有多麼違逆常理。綠谷出久覺得很新奇,身為繼承人,從小到大他被告誡了許多不能做的事情,戒魯莽、戒濫殺、戒優柔寡斷,但從來沒人要求過他戒掉爆豪勝己。

 

  他平和地挑出幾個細節追問,但青年一個也答不出來,只能焦急地重覆著「本來就是這樣的」、「這樣才是正常的」。

 

  「『鑽石』。」綠谷出久突然說。

 

  「咦?」

 

  「我聽狼王說,你們的族人會為鑽石大打出手。」

 

  雖然不懂他為什麼橫空冒出這麼一句,青年仍點了點頭。

 

  「那也是『正常』嗎?」他問。「為了爭奪可有可無的、亮晶晶的石頭。」

 

  原本因為勸不動他而滿臉苦惱的青年表情鬆動,苦笑了一下,解釋鑽石是一種奢華昂貴的珠寶,除了首飾、通常用以鑲飾冠冕和權杖,是表彰財力及權勢的象徵。「你們也有那樣的東西吧?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這個人的身份地位和別人不同。」

 

  「刺青。」綠谷向他展示自己的右手,那裡有著綠谷最重要的兩個刺青。

 

  望著青年一眼被吸引的專注表情,綠谷告訴他,在「烏爾里克」,透過刺青能辨認出一個人的經歷和身份地位,例如是否成年、已婚或未婚、特別的際遇、傑出的成就、甚至犯過哪些罪行,無所遁形。

 

  他的右腕內側有一枚刺青乍看像火,與他本人形象截然不同,令青年下意識多看了幾眼,才發現那是抹以特定線條與圖騰構成的狼爪印。

 

  有些出神地,甚至連青年都沒發覺自己探出了手指,直到觸及前一刻、綠谷倏地抽回右手,對他搖了搖頭──如夢初醒般,青年猛然回過神,一時之間,就連他自己也解釋不了剛才的行為,只能慌慌張張地連聲道歉。

 

  綠谷沒有追究,但從他變得謹慎的表情、和右手悄悄收回身側的動作,青年意識到,自己差點冒犯了原始部族的禁忌和底線。

 

  有些羞愧地繞開刺青話題,青年主動提起先前綠谷似乎格外關注的鑽石作為補償,他的哥哥正好是發現「烏爾里克」中蘊藏礦源的探勘團隊一員,見綠谷對這方面感興趣,他將自己所知的消息通通說了出來。

 

  熟識一名相關從業者,青年對探勘細節瞭解得比常人更加透徹,綠谷聽他說起團隊如何進入「烏爾里克」,聊到探勘過程的艱險、內部爆發的矛盾、直到未來赫勒斐倘若同意他們將如何進行開採,一五一十據實以告。

 

  直到今日碰上異族青年之前,綠谷出久對於挖礦幾乎一無所知,這種事情完全超出了理解,他甚至沒有想到要問,下意識以為那和採山芋沒什麼不同:在適合生長的環境裡尋覓跡象,掘開土,刨走他們需要的部分,然後離開。

 

  綠谷追問了他一些細節,例如探勘日程和時間點、附近地勢、火藥的利用、補給不便的團隊在山林裡如何克服限制維持生活水準……解釋到後來,青年意識到,蠻族人對鑽石確實一點想法也沒有,他們甚至還未掌握礦源的概念。

 

  青年聽兄長提過,狼王讓人收下一批煤,但他拒絕了鑽石,就連樣本也不屑一顧,與眼前這名赫勒斐的反應相似,狼王說他的部族不需要那種沒有用處的石頭。

 

  猶豫了一會兒,認為彼此已經結成朋友的青年低聲對綠谷說,赫勒斐人嚴重低估了鑽石的價值,他認為赫勒斐人即使還不能理解鑽石在外頭有多麼珍貴,也該趁著初期談判時講定一部份先納入口袋。赫勒斐和他們的交流日漸頻仍,鑽石是很好的資本,較起貨幣也相對保值。

 

  綠谷沒有反駁他的好意,只是朝他又搖了搖頭。

 

  這名好心的異族青年說,他們低估了鑽石的價值。但綠谷出久無法告訴他,是他低估了和平的價值;人的貪婪沒有底線,而懷璧其罪。

 

  領頭羊突然有些驕傲,不知不覺間,他的竹馬已經長成了明智果斷的狼王,作風不改霸道張揚,背後思慮卻與少年時不可同日而語。

 

  作為一族之長,這名狼王一定能在襲捲風暴裡強勢捍衛赫勒斐,守護他的族人庇佑周全。

 

  ……可不能輸啊,領頭羊。

 

  見那張雀斑娃娃臉若有所思,青年正要問他想些什麼,卻在這時,塔樓裡的鐘聲敲響,驚起了樓簷棲憩的群鴿,嘩地展開翅膀躍入天際,飄散下零落絨羽,隨氣流轉盪,渦旋著粉白與溫柔的鴿灰。

 

  被鐘聲提醒,那名穿著鹿皮裙的蠻族人起身道別,說了句他該走了。

 

  「──那個!」

 

  望著那道來自神祕荒野、猶如獸類蘊藏了爆發力與優雅線條的背影,青年不覺站起身,甚至來不及猶豫或思考,一聲呼喚脫口而出,想挽留對方腳步。

 

  果然,那道身影一頓,回頭看向他。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再更多地挽留一點。

 

  「我……」和大部分人私底下仍略帶畏懼的排斥不同,他不反感這些蠻族人,而且這個蠻族人會說人話,雖然仍有些難以溝通。他清了清喉嚨,開口:「我有一個妹妹。」

 

  「那很好。」綠眼睛的蠻族人對他笑了一笑。

 

  猶如湖潮,水線升高。青年忽然有種溺水的錯覺。

 

  「我也有很多個妹妹。」

 

 

 

 

  、 六

 

 

  回到赫勒斐,暖融融的太陽仍未落下。狼王與隨行那名長老踏入議事石屋彙報日程,領頭羊則和其餘的赫勒斐戰士一同來到訓練場,給小狼們發放從異族市鎮帶回的糖果零嘴。

 

  幾個年齡稍長的孩子向綠谷出久討教了幾招,幾口狼吞虎嚥,活力十足地又躍回了訓練場。小狼們抱怨,狼王不時會滿臉挑剔地嫌他們懶散,總說羯族的小羊有多麼勤奮不懈,頑強又鬥志高昂,隨時蓄勢待發。

 

  「狼王說,和那些小羊一比,我們簡直跟羊一樣──這是真的嗎?」

 

  羯族的領頭羊沒有回答,反倒露出深思熟慮的表情:「『簡直跟羊一樣』是什麼意思?」

 

  小狼們一下子都笑了,嚷嚷著撲進他懷裡,連忙說,是很勇猛的意思。綠谷假裝相信他們的胡謅,他們也假裝綠谷不懂這句諺語真正的涵義,最後所有人笑成了一團。

 

  綠谷坐在練場邊看顧他們輪番練習,被其他沒有下場的小狼團團圍住,最小的那個窩在他腿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捏著糖果睡著了,打著小小的呼嚕。

 

  練場中來往攻防的身影敏捷矯健,耳邊孩子們的笑語喧鬧熱絡,這些小狼親暱地靠著他,和綠谷在羯族時幾無二致,只除了小羊們的閒聊裡不會像現在這樣間或夾雜異族語彙、偶爾提及家人在異族城鎮看見或帶回什麼新玩意。

 

  不覺日落,一名相熟的赫勒斐戰士招呼綠谷回家一塊吃晚飯。長老議事一時半刻不會結束,狼王差人來知會一聲,還發話別餓著他的羊。

 

  走進對方家裡,綠谷知道,爆豪一定另外還又說了些其他什麼。

 

  豐盛餐桌上,熱騰騰的赫勒斐傳統湯品旁,靜靜擱著一小籃新鮮麵包。

 

 

 

  吃過晚飯,領頭羊回到住處,發現一名馴鷹人信使等在外頭。

 

  原以為對方來替爆豪勝己送信,不料馴鷹人將信件交給綠谷出久,說是入夜後方才送達。

 

  目睹上頭印有羯族長老議會封章,綠谷出久心頭一緊,立刻聯想到或許族裡出了什麼意外,驚動議會來信催促領頭羊盡快回歸;他匆匆點起油燈,就著火光揭開信卷。

 

  幾乎凝神屏氣,他把那封信上每一行字仔仔細細讀了兩遍。

 

  展讀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心彷彿被人一點一點地慢慢鑿開,在陣陣悶疼與鈍痛裡,悄悄碎裂成不規則狀的兩半。

 

  屬於領頭羊的那一半踏實了,信上消息彷彿一線曙光照進他的部族,羯族將有希望重新過上富足豐饒的生活。

 

  可是屬於綠谷出久個人隱秘的那一小塊卻變得空蕩蕩的。

 

  明明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消息,卻像石子投入枯井,盪起陣陣空洞破碎的單調回音。

 

  「────……」

 

  油燈燃盡,曳動的火光逐隱逐弱。

 

  羯族領頭羊恍然回過神,意識到時間的流動。

 

  綠谷出久抹了抹臉,他收起那封信,洗了個澡,隨後整理好情緒做了些準備,趴在窗前等爆豪勝己回來。

 

 

  ◆◇◆◇◇

 

 

  不多時,狼王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一進門,他甚至還沒站穩,就被他的羊撲了個滿懷。

 

  入夜偏寒,進門前爆豪又在簷下剛洗過手腳,正當冰涼的時候趕上綠谷這一抱,全身上下由裡到外都暖和了起來;他摟緊他的竹馬,幾乎想就這麼綁架了羯族的領頭羊,包吃包住包欺負,代價是一整個冬天給自己暖手兼暖床。

 

  「小勝。」綠谷出久抬起臉,對上那雙鋯石紅眸。「歡迎回來。」

 

  「喔。」爆豪勝己低下臉,與他額抵著額頭,視線交會。「回來了。」

 

  兩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明明才分開不到一天,卻好像比之前見不著面的三個季節都要更加漫長。

 

  剛披著夜色進門,爆豪連鼻尖也是涼的。綠谷用自己的蹭了蹭他,被蹭了回來,像兩頭荒野裡的原獸,以吻部觸碰。

 

  終於他吻了他。

 

  連這時候都沒人肯承認自己是意志比較薄弱的那一個,他指控明明是小勝先親的,他則反駁那是因為你這傢伙湊上來了。事實上他們半斤八兩,一碰上對方,別說自控,連判斷力和心智年齡都會顯著下滑。

 

  按在綠谷腰後那只手往他屁股掐了一把,卻忽然察覺手感與平時不同。伸進去一摸,果然逮到這傢伙鹿皮裙底下什麼也沒穿,臀間更裡處甚至已經抹遍了潤滑脂膏,受體溫融化,此刻又被情人手指肆意攪動翻騰。

 

  沒有抗議狼王的手勁驟然變得粗魯,領頭羊扯開對方上衣前襟,找到爆豪胸前那個刺青,如同他第一次見到那枚骸骨化的羊首圖騰,湊上去毫無章法地親了又親,只是親到一半他仍被弄得不住踮起了腳尖,夾緊雙腿,喊了聲,小勝。

 

  爆豪被他搞得邪火直冒,要是知道異族城鎮能讓這傢伙變得這麼熱情,他早就帶他去了。

 

  兩人倚在門板上磨蹭了一會兒,就近移到一旁窗台從後面來,只是先前那番引誘令狼王發了狠,加上今日遠行耗掉不少體力,任憑領頭羊兩手扶著窗框,最終還是撐不住二人重量,發軟的雙腿抖得厲害、險些著地跪倒下去。

 

  他看起來確實像隻羊了,剛出生的那一種,用盡全身力氣想讓自己站起來;然而這只羔羊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虎視眈眈的狼一口叼進嘴裡,毫不客氣地吃乾抹淨。

 

  托著他腰臀,正要質疑這頭蠢羊不該這麼不禁操,倏地爆豪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和赫勒斐偶需騎獵或往來異族市鎮不同,深山裡的羯族平時壓根不騎馬,更別說在馬背上待上那麼長時間。

 

  「喂,廢久。」

 

  手往綠谷大腿內側上下一摸,他找著一處肌肉、不輕不重按了下去,果然收穫一聲哀鳴,這回倒和情慾沒什麼關係,痠的。

 

  爆豪嘁了聲,往他肩胛留下另一抹牙印,「累癱了就直說,蠢羊!」

 

  不料這只連腿都打不直的蠢羊竟然扭過頭,眼角泛紅,倔強地回嘴了句騎馬才不累,他連狼王都騎過。

 

  那頭被他騎過的狼王當下就猙獰地笑了,一下把人扯離窗台按到床上,要身體力行教這頭蠢羊知道,嘴硬是有代價的。

 

  他們互不相讓地折騰了一陣子,終於還是淪陷進去,好好滿足了彼此。

 

  到底在外奔波一整天,溫存過後,兩人擁著對方,猶如一窩簇擁取暖的幼獸,不知不覺睡熟了。

 

  這覺沒到天亮,午夜剛過,他們一前一後接連餓醒。兩人推了半天,爭執不下,只能一起爬出被窩,用最快的速度合作弄了個山蔬雜煮鍋。

 

  暖過胃,他們聊了會天,時不時湊上去偷幾個吻,手裡也不太安分,卻沒想多做什麼,只像兩人仍是孩子時那樣親暱玩鬧。

 

  爆豪問起綠谷在異族市鎮獨處那段時間,綠谷說了自己在湖邊遇見畫家的事;異族探勘隊的細節就連爆豪也不清楚,當成故事聽了幾段,各自都又有些睏了。

 

  廢久。睡著之前,爆豪突然出聲。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面對那一如既往的敏銳,實在睏倦得不行的綠谷只是把臉埋進對方胸口,喃喃回答,明天再說吧。

 

  他說,晚安,小勝。但意識模模糊糊,沒聽清爆豪是不是回了晚安,倒是聽見最後那聲夢囈般的低語。廢久。

 

  綠谷淺淺彎起了嘴角。

 

  他們又睡著了。

 

 

 

  、 七

 

 

  隔天族裡沒什麼安排,這是領頭羊待在赫勒斐的最後兩日,人們有默契地避開了在這時候佔用他的狼王。

 

  不過,要是有人試著去敲狼王房門,會發現整間屋子空蕩蕩的,屋主比誰都更不樂意被打擾,早早趕著他的羊出門去了。

 

  在綠谷出久央求下,他們踏上了臨時起意的行程。花去大半個早上,爆豪勝己帶他翻過山嶺,抵達一座過去異族人開掘後一無所獲、以失敗告終的廢棄礦井。

 

  此地開採約於一年半前,歷經冬去春來,雪覆日曬,一次土石坍方後,荒煙蔓草重新奪回領土,蘚苔爬滿原為支架的朽壞敗木,盛落一地孤寂綠意,並無獸跡。

 

  一年半的時間說長不長,落在出色的山林獵人眼底,仍能從殘存線索回溯還原出探勘團隊一部份生活軌跡。

 

  走過過往異族駐紮的營地,綠谷出久仔細地察看了每一個地方。原本還想嘗試能不能模仿鼴鼠、扒出一小條通道進入礦洞,卻被爆豪勝己一把攔住。

 

  與天然洞穴不同,人力開鑿的礦井即使歷經坍方後看似狀態底定,終究曾被火藥撼動過結構,可能二次坍塌;就算入口處未遭落石堵死,他也不能讓他在這種地方冒上無謂的風險,就只為瞥一眼一無所有的礦穴。

 

  見綠谷仍站在原地,盯著礦洞看的那雙綠眼睛裡帶著一絲茫然與說不出的失落,爆豪沉默了一會,突然說,煤礦的營區不算太遠,以他們腳程,算上休整,快一點的話大約只需要三天時間。

 

  綠谷搖了搖頭,說了句,不用了。

 

  「喂,廢久。」覷著那張被些許陰霾籠罩的雀斑娃娃臉,爆豪勝己提起:「你有話要說吧,昨天晚上?」

 

  目光從塌毀的礦洞移開,綠谷出久看了他一眼,嗯了聲。

 

  繼而,綠谷又垂下視線,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昨天趁爆豪回來之前明明仔細思考過,真正碰上這種時刻,綠谷卻想不起來自己原本打算如何起頭。

 

  「接近夏天的時候……給小勝寫了信,小勝還記得嗎?」最後他問。

 

  爆豪沒有反問綠谷指的是哪一封,只簡單點了下頭。他記得每一封。

 

  緊接著,在他腦海裡赫然拼接連綴起所有散落線索:異族。礦井。春末的信。綠谷突如其來的反常與低落。

 

  驀地,狼王臉色一變,心中浮現出猜測,一個他不想正視的可能。

 

  「長老議會寄來了這個。」從衣袋拿出前夜收到的信件,領頭羊把答案遞給了他。「昨天晚上剛送到。」

 

  上回嚴冬過後,羯族長老議會裡有個原先不被重視的提案悄悄冒出了頭。這樁曾被其他長老斥為「荒謬」和「異想天開」的少數派主張,一對比逐年貧瘠的獵獲險些帶給羯族的毀滅性打擊,突然顯得沒那麼離經叛道了。

 

  這樁提案的關鍵詞,但凡接觸過一點羯族歷史都將不陌生:大遷徙。

 

  羯族人普遍不願再度捨棄家園拔根而起,但在生存之前,誰都明白意願與現實之間,哪方終將妥協。

 

  議會盡速通過議程,分撥了一隊人手,制定出計畫及停損底線。很快地、此派支持者與這一年的夏令時序一同深入「烏爾里克」,積極展開籌備探勘。

 

  這樁議案造成羯族人心浮動,可是誰也說不上來,他們究竟更盼望出走派能覓著新的適居地、舉族遷移重振旗鼓;或者就這麼留在數十年前先祖大遷徙的落腳地,繼續不上不下地奮鬥掙扎。

 

  如今擰在爆豪勝己手裡那封信,正是長老議會轉達給領頭羊的「好消息」:歷經這段時間刻苦探尋,幸運地,出走派初步確認了一處不可多得的適當地點,距離羯族現今聚落稍遠,要比數十年前那場大遷徙更加長途跋涉。

 

  後續細節信裡並未詳談,相應時程短期內也不可能定案;接獲消息後盡速發信,讓綠谷出久仍在赫勒斐時得知此事,背後是羯族長老們緘默的體貼。

 

  爆豪勝己幾乎扯爛了那紙信卷。

 

  「所以呢?」理智上明知道這怪不了綠谷出久,狼王那雙被點燃的紅眸仍死死瞪住了面前的領頭羊,克制不住譏諷衝口而出:「羊又要逃走了?」

 

  「……先祖或許是對的,小勝。」

 

  沉默許久,綠谷出久只能低聲應出一句。

 

  「羯族不可能和異族共生,他們的生活方式侵蝕了我們的生存。」他說。

 

  「哈?」如果先前只是遷怒,這一刻,爆豪勝己徹底被他激怒了。「當初異族人還沒踏上『烏爾里克』,羯族就急急忙忙撇下赫勒斐、自顧自往山裡沒命地竄──你的先祖連試都不敢試!」

 

  「可是、要嘗試什麼?」握緊拳頭,綠谷出久反問。

 

  「小勝也察覺了吧?他們掘礦使用的火藥,狩獵時所謂的子彈和槍──受驚動的動物比我們更快警覺異族人深入了『烏爾里克』,所以牠們才會從原生棲地銷聲匿跡!

 

  「鹿和兔子已經走了。接下來,狐狸和狼也會離開。直到來年春天之前熊仍會在,但等到牠們爬出冬眠的穴窩,發現自己醒在荒蕪的墓地裡,沒有一頭熊會選擇留下來。」

 

  「如果要說這是逃……我才想問,赫勒斐不『逃』嗎?羯族確實過得辛苦,但赫勒斐才是正在緩慢死去的一方,不是嗎?

 

  「燃爐和玻璃的確很吸引人。如果羯族看見,可能也會欣賞漂亮的蕾絲和精緻的糖果;馬鈴薯確實很好,還能做成了不起的藥;直到不久的未來,赫勒斐或許也將逐漸習慣用煤來生火──然後,再之後呢?」

 

  這些念頭在綠谷出久心底徘徊已久,從神情來看,背後警訊也許爆豪勝己早已勘透,只是他們沒有機會說,就如他們無從阻止或挽救。

 

  「我瞭解赫勒斐的強大,但是這場戰爭不只有這樣而已!」

 

  即使身為一族首領,也無力控制活物的脈動,更抵擋不了奔騰的洪流。

 

  「他們太龐大了,狼王。」

 

  「和領地或獵獲沒有關係……這不是一場對峙或拉鋸,而是一次曠時日久的侵蝕。眼睛看不見,可是等到有一天,人們回過神,一切都將不一樣了。」

 

  羯族的領頭羊望向赫勒斐的狼王,澄明的綠眸睿智而哀傷。

 

  「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世界上將不再有羯族,也不再有赫勒斐。

 

  有一天,你的後代會遺忘赫勒斐的傳統,遺忘赫勒斐的起源,甚至遺忘赫勒斐語怎麼說。

 

  有一天,你的後代會抬起頭,用異族語問你為什麼要祭祀『烏爾里克』?『那不就只是山而已嗎?』」

 

  「────……」

 

  秋日的天空萬里無雲。

 

  陽光下,此刻爆豪勝己面前卻下起了雨。

 

  這頭蠢羊怎麼就這麼能哭?伸手粗魯地抹了把那張哭到脹得通紅的雀斑娃娃臉,狼王不耐煩地想。

 

  心頭被急火點燃的引信讓雨無聲澆熄,徒留淡淡的硝煙氣息與餘灰殘燼。

 

  明明說著赫勒斐不知百多年後的可能,這傢伙卻哭得像眼前有一場山搖地動的雪崩,正將赫勒斐鋪天蓋地埋葬冰封。

 

  如果爆豪勝己不曾認識綠谷出久,如果他從未到過羯族部落,或許他直到現在也不能體會更無從察覺,過往這數十年間,看似豐裕富足的赫勒斐失去了什麼。那些他從小習以為常的生活,令他渾然不知某些早已亡佚於歷史洪流、過往曾真實存在過的傳統。

 

  爆豪不確定綠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煩惱這些事,但他想,不可能比自己更早了。打從十三歲那年在年幼的領頭羊繼承人帶領下初窺羯族部落風貌,小小的未來狼王深受震撼;那時的小羊有些靦腆地說,比起赫勒斐,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那時招待了他的前任領頭羊則告訴他,依先祖大遷徙前的記述,赫勒斐的生活和羯族差不多。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有場祭典,羯族的秋獲祭,那是赫勒斐沒有的。

 

  ──或者該說,赫勒斐已經沒有了的。

 

  「我們的先祖做出了選擇,赫勒斐也一樣。」彷彿看出狼族少年的動搖,前任領頭羊以右手拇指沾染朱砂,經他同意,往少年額際捺出一道紅痕。在羯族,這道砂跡是長者給予未成年人的祝福與祝禱,祈佑幼者能在迷霧中找到正途。

 

  「未來,就要交由你們替部族做出選擇了。」前任領頭羊溫和地望著他。

 

  「聽起來很沉重吧?不過,不要心急,好好地思考就行了。」領頭羊揉了揉未來狼王的頭髮。「是你的話,一定能找出答案的。」

 

  那時綠谷出久捧著羯族傳統點心回來,瞥見爆豪勝己額上的赤痕,還以為他連點心都不吃就要回去了,而領頭羊在替他祈福順遂的歸途。年幼的羊信誓旦旦地握住了他的手,認真地說,他會陪他一起走的,一定不會讓他迷路。

 

  盯著那雙圓滾滾的綠眼睛,爆豪勝己心想,你才是害老子迷路的那個。

 

  這時肩上驟然一沉,方才還相當親切和藹的領頭羊笑容裡突然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壓迫感,笑瞇瞇地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次:不要心急。

 

  「……」

 

  回憶裡的畫面就此停格,赫勒斐的狼王加重了手勁,「哭屁啊?蠢羊。」紅瞳直直望進那雙因為臉上吃疼終於稍微消停點的湖水綠,挑剔地嘁了一聲。「省省你那些妄想,老子哪來的後代?你生的出來?」

 

  綠谷出久噎住了。終於有機會把腦中盤桓多時的顧慮傾倒出來,原本他滿心傷感,但現在爆豪勝己的反應讓他覺得自己不只多愁善感,還有點傻。

 

  「我、」綠谷抽噎了一下,有些不服氣,但他剛才哭過,神情頓時被泛紅的眼圈軟化成委屈,「我也是……很認真地、進行了考慮的啊。」

 

  「當好你的領頭羊,少多管閒事。」爆豪勝己沒好氣。

 

  幾年下來他早就有所體悟,他和眼前這傢伙分別為部族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只是他確實沒能預料,他們會在有生之年碰上兩族徹底分道揚鑣的殊途。

 

  「那些傢伙過不慣。」爆豪放開了綠谷的臉,面色一整,眼底透出不易外顯的嚴肅。「羯族沒辦法接受赫勒斐的生活,反過來也一樣──你要狼群像羊那樣吃素?別開玩笑了。」

 

  「我知道赫勒斐現在是什麼樣子,但不可能死死捂著傳統要人往回走。老子不會讓那群狼崽子有機會忘了自己是誰,不過以後他們要是真想從部落出走,誰也不能攔著。」

 

  赫勒斐的狼王又一次抬起右手,以拇指靠向年輕領頭羊的額頭。

 

  已然成年,但羯族的領頭羊沒有躲開。

 

  溫暖的指腹抹往他額心,向上一捺。

 

  「我們做了我們的選擇,他們也有自己的。」

 

  而後是那雙難得溫柔的唇,在他額際落下一吻。

 

  「……喂,別哭了。」他抱怨。

 

  「愛哭鬼。」

 

 

 

 

  、 尾聲

 

 

  柔和的秋陽在澄金葉隙間投下燦亮夕芒,拉長了森林裡兩道並肩而行的相連影子。其實對獵人而言,被人牽著一隻手走在山林間相對不便,還牽制了反應速度,不過此刻兩人都不怎麼在乎。

 

  「如果我也有個妹妹就好了。」

 

  歸途中,聽見綠谷出久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感嘆,爆豪勝己擰起眉峰,神色頓時變得有些不善。

 

  他是拿那名異族畫家說過的話開玩笑,而他們都心知肚明當時異族人提起這句話的用意;不外乎想誘勸綠谷改邪歸正當個「正常人」,那條正途還恰巧一路直通對方家門。

 

  爆豪正要發火,那對明亮綠眸卻在這時朝他望來,對他笑了一下。

 

  「她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領頭羊。」綠谷出久溫柔地說。

 

  那一眼心領神會,猶如電光石火、流星墜夜與綻放的煙花。

 

  勾起唇角,爆豪勝己想,他已經原諒他了。

 

 

 

 

 

  -- 〈七千零一夜〉‧全文完 --

 

 

  後記

  純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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