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借來的玻璃魚缸於第四天日落後送達。依照快遞專員的指導,綠谷出久在落地窗前安頓好了那座他親手簽收的新家。

 

  黎昏遞替,一座小型雨林在他們屋簷下漸近分明了層次,逐日成形。

 

  「『只有夜裡才能出動』的屬性,總覺得自己變成了──像是、某種神秘的超級英雄之類的。」入了夜,白天一動也不能動的植物人化回人形,抱膝坐在魚缸裡做著他快樂的白日夢。「感覺可以拍部電影。」

 

  「英雄哪來這種和灰姑娘沒兩樣的多餘設定啊。」爆豪勝己靠在玻璃上,毫不留情地吐槽指出。

 

  「也對……比起英雄或灰姑娘,這種設定果然還是更像妖怪。」說著,綠谷出久面露古怪。「按照那種故事走向的話,小勝不能看到我變成植物的樣子吧?鶴妻子被看見原形後離開了、蛇妻子失去了眼睛、不吃飯的妻子──呃,等等,就沒有那種妖怪丈夫的傳說嗎?」立場微妙的前直男赫然察覺了老故事裡懸殊的性別比。

 

  「誰管那個啊。」爆豪勝己反手幾下咚咚咚地敲打起玻璃壁,視線從光著屁股的植物妖怪身上虎視眈眈地掃過,一副討債的表情。

 

  「喂,白鶴的報恩呢?」

 

  「啊?」不料玻璃魚缸裡的白鶴一下沒反應過來這是個指望他以身相許的邀請,兀自據理力爭:「小勝一直盯著看的話,我沒有空檔可以織布吧。」

 

  「……」性騷擾落空的人類嘁了一聲,「待會洗完澡出來驗收。」他站起身,鋯石紅眸居高臨下地瞪住那一臉天然的植物妖怪,語調不善:「沒織滿十匹,老子拔禿你。」

 

  「什──」綠谷正想抗議血淚工廠壓榨白鶴蠻不講理,突然感覺那雙相對溫高的手掌探入了清涼水體。

 

  伴隨嘩啦的破水聲響,一身除了水珠別無他物的植物妖怪被人攔腰從魚缸裡撈了出來。小勝好燙。碰觸到爆豪肌膚時綠谷心想。他誠摯推薦對方也脫光了到水裡泡一陣子,消暑解熱。

 

  剛環住那對寬闊肩臂穩住平衡,建議未來得及出口,卻先一道溼暖吐息捎來不滿的音色、低低拂過了綠谷出久耳側。

 

  「……誰稀罕你的布啊,白癡書呆子。」

 

  「誒……?」他抬起臉,還沒看清爆豪勝己臉上的表情,微啟的唇已被準準堵住。

 

  他嚐到答案了。

 

  後知後覺地,綠谷出久總算頓悟他那打小生著張不良臉的竹馬、長大後就連性暗示也擺脫不了黑道氣息。

 

  在水裡浸過一整天的冰涼手指撫向爆豪後頸,順延脊骨探進衣領試圖替他帶去一絲涼意──

 

  最終卻反被氳染升溫,便連指尖也燥熱不已。

 

 

  ◆◇◆◇◇

 

 

  借來的玻璃魚缸相當理想,入夜後化回人形也不侷促;一到白天,反映原主身體狀態的盎然綠意一覽無遺,流露出朝氣十足的蓬勃生機。隔段時間、爆豪會替那座小小島嶼拍下記錄,讓綠谷定期回傳照片給理療師以掌握追蹤。有天綠谷和對方聯絡時收到了有生以來最奇特的評語,理療師稱讚他「相貌豐富」、還誇他「長得很有分寸」。就連從未和對方接觸過的爆豪也得到了極高的評價:「您有個模範家屬」。

 

  綠谷不懂對方如何得出這結論,除了照片能看出非本人所攝,他從未向對方透露過更多看護細節。

 

  猶豫幾秒後,綠谷將這個疑惑發了出去。

 

  『「原生演替」作用時,人為掩飾是無用的。不論外界他人、或者個案自身。』理療師在通訊軟件裡敲出了大朵大朵的文字泡。

 

  『我的個性不能使用在負傷未癒或重症纏身的患者身上,但化作植物期間,個案的各項需求和臥病在床相去不遠──越到後期尤為明顯──關懷與照料同等重要。陪伴者如果沒有傾注足夠的關心與耐性,後期植物長勢將嚴重遲緩,甚至陷入斷續停滯,過去曾遇過轉化時程長達一個月的紀錄。

 

  『這也是一般情況下我希望將個案留在醫院的主因:不論家屬情況如何,至少、我能保證自己的付出,足以陪伴個案順利走過整項療程。』

 

  『您當時沒有提過這件事。』綠谷回傳。盡力不讓這個句子看上去像是質疑或指責。

 

  命中個性當下、理療師拉著他追問了不少問題,直到確認他當時沒有傷病在身才稍微鬆出口氣。但關於家屬心態的要求卻隻字未提。

 

  『說或不說,結果是一樣的。』和面對本人時那略顯冒失的印象不同,理療師在通訊軟體裡的文字總是一派平靜。

 

  『畢竟植物沒有耳朵和眼睛,不會被家屬虛飾的言行給哄騙過去。』

 

  『相對來說,個案本身的心態在植物形態下也一覽無疑──綠谷先生的話,幾乎是照著「不想給人添麻煩」的範本在長呢。』

 

  「……」握著手機,明知對方看不見,一抹被看穿的尷尬仍在那張雀斑臉上泛起紅暈。停頓了幾秒,指尖才重新觸向屏幕。

 

  『應該……不會有「想要添麻煩」這樣的範本吧?』

 

  『有的喔。』那端回答。『尚不成熟的青少年、不善表達的成年人,缺乏精神依託,想藉病痛,抱怨,甚至過激行動換取更多關注的心態──大部分不是出自惡意或者真想給人添麻煩的念頭,只是寂寞無法訴說或感到不被理解的時候;又逢言語、表情、肢體等一切傳達形式都被剝離,暴露出的樣貌遠比本人能意識到的更加赤裸。

 

  『這類個案會長成相當張牙舞爪的型態,甚至散發出腐壞的氣味呢。』

 

  『只是讓我遇見的話稱之為病患,如果在綠谷先生勤務中碰上,就是所謂罪犯了吧?』

 

  額外的閒聊隨後被理療師拉回正題,又交代了幾句不厭其煩的提醒,告知綠谷依照片上的長勢來看,預估不出一兩天整個「原生演替」就能告終。關於如何判斷是否結束,理療師神神秘秘地沒有透露更多,只說「到時一定會知道的」。

 

  儘管這次碰上的個性不具太大危險性,照料起來也不算費勁;一收到綠谷出久傳來再過一兩天就能結束的訊息,爆豪勝己仍不著痕跡地呼出了口氣。

 

  「原生演替」本身對人體無害,終歸不是正常狀態。二人不曾說破,多少卻難免提心吊膽。

 

  將近兩週的時間裡,為了在每個日出及日落時刻保持清醒,爆豪原本規律的作息受到一定程度的擾亂,事後稍能補眠,被中斷過的睡眠質量畢竟無法與完整睡眠相比。加以綠谷的睡眠時間被拉長成了一整個白晝,夜裡即使沒有排班也毫無睏意;原生演替進行了幾日,爆豪就躺了幾天的空床。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習慣身旁躺著另一個人,但那個臭書呆子抱起來手感還行,總會透出清爽的氣息、柔和的體溫與恰到好處的呼吸。如果湊近去咬他頸子,那道呼吸聲會稍微停滯幾秒,而後變得急促,溫度也會升高──少了這些,明明底下是同一張床,睡起來都變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放下早已設置鬧鈴的手機,爆豪勝己熄去床頭夜燈,闔眼而眠。

 

 

  ◆◇◆◇◇

 

 

  黎明將近。

 

  未曙夜色裡悄悄浮泛出鮮腥的血味,綠谷出久一進門,爆豪勝己立刻察覺他受了傷。

 

  橫於左臂上的數道割傷形如爪痕,裂口卻狹長而俐落得多;傷勢經過處理,此刻被無創縫合器一道道收攏,仍能看出原先深可見骨的受創程度。

 

  那是一名擁有「鐮鼬」個性的初中少年,巡夜時綠谷和同事目睹離家出走的少年正在扒一名醉漢口袋,出於關切、加以對方年紀尚小,綠谷靠近時疏了些防備,猝不及防被少年反手狠刨了記指鐮──綠谷反應雖快,距離過近卻不及完全避開、只得堪堪護住要害,鋒銳的風壓割裂戰鬥服往他臂上直撕出了幾道暫不見血的傷口,當下他甚至沒感覺到痛,直到與同事聯手制伏了那名少年送往警局,途中噴湧出的鮮血與劇烈襲來的疼痛才令綠谷意識到事態嚴重。

 

  而從少年當時臉上露出的冷笑來看,他對自己的下手輕重並非毫無概念。

 

  換作是一般人,甚至綠谷反應稍慢一點,那將成一道難以搶救的致命傷。

 

  敘述終了,客廳陷入一片寂靜。

 

  失去血色的臉龐靜靜對著自己臂上的傷口,綠眸英雄眼底的恍惚比起消沉卻更像迷惘。

 

  爆豪坐在他身旁,一語不發。

 

  雄英教導了他們成為英雄必備的能力與品格,但即使是最好的英雄導師,也無法教給他們一套非黑即白的普世準則,讓人得以一眼判斷什麼樣的對象值得拯救。

 

  他們通過重重試驗當上職業英雄,才體會執照不過是門檻,想成為真正的英雄、前方險途還待千錘百鍊。

 

  紛亂的思緒未及理清,盤桓的沉默先被鬧鈴打破。

 

  日出將近,爆豪推了綠谷一把,比向落地窗前的玻璃水箱。

 

  目光機械式地隨著爆豪指尖投向窗邊,過了幾秒,綠谷才從腦中那團亂麻裡抽身,倏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走近水邊,低頭望著半滿的水線,有些遲鈍地伸出此回並未受傷的右手,滑向池中探入水面。

 

  盯著那張被垂落瀏海掩去大半的臉龐,不知怎地,爆豪從中讀出了幾分隱約的不安。

 

  「──喂。」

 

  幾乎與他開口同時,那道兩人早已熟悉的淺綠微芒自綠谷指尖蔓延而上。

 

  聽見聲音那刻,綠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小勝。」

 

  他側過臉,被睏意與疲倦墜掩的眸眼似是想回應注視,視線卻未能真正抬起,反在最後一刻閉上了眼睛──與綠芒的席捲幾乎難分先後,然而之於爆豪勝己,即使只在一瞬之間,也足以察覺那份逃離似的躲避。

 

  綠芒褪去。

 

  道道拉鍊似的無創縫合器與衣褲一同落在地。玻璃水箱中,那座植被構成的孤島傷痕累累,部分木本枝幹彷彿遭受過暴風摧殘,堪堪垂墜得幾乎支撐不住末端、像是隨時可能折斷;低處平鋪的苔表幾處破裂,缺水般捲起了皺縮的邊緣;原先蔥蘢蓊鬱的雨林一夕之間光景驟變──生平第一次,爆豪勝己對著泛黃的枯葉生出了一股難言的焦躁感。

 

  孤島中心佇立著一株本該生於溫帶林的楓,葉片如同天然色盤,由樹頂中心青綠起始,越往外圍越見轉紅,燒焦似的葉緣略帶焚棕。於此之中卻有部分不自然的禿枝裸露,分不出是新生的蔓椏、抑或葉片凋盡的枯枝。

 

  錯生的植景裡,爆豪聞到一絲前所未有的甜味。

 

  低頭探尋,只見楓樹幹上,一道格外齊整而深的爪痕幾被完整復刻──

 

  半透明樹液滲自裂口深處。猶如冰河推移,無聲淌溢。

 

 

 

 

 

  -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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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 RiAN日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